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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匹兹堡高中老师约保罗面谈,让他解释多次违反校规行为。一周前,校方勒令他停学。他父亲曾给校长打了电话,坦承他对儿子行为困惑不解。保罗面带微笑,温文尔雅,走进教师办公室。他那敞开的大衣显得有点小,虽然衣领上的棕褐色天鹅绒略有旧损,可他身上依然流露出时髦的气质,黑色领带别着蛋白色石针,衣服扣眼插着一支红色康乃馨。老师们感觉佩戴的花,与一个被停学孩子应有的悔改之意极不相称。
按他的年龄,保罗长得又高又瘦,肩膀窄又高,胸膛狭小。引人注目的眼睛闪烁着某种无羁的光彩,他故意凸显他的眼神,在旁人眼里,男孩子流露这种眼神特令人反感。他的瞳孔奇大无比,犹如颠茄上瘾一样,可这种闪烁的眼光即使注射了颠茄也不会有的效果。
校长问他今天来到学校的目的是什么,保罗彬彬有礼地说,他想回来上学。想回来上学是假话,因为保罗已经习惯于撒谎。他发现谎言是避免人际间摩擦必不可少的润滑剂。校长让老师们陈述他们各自对保罗的指控。述说时,老师们流露出怨恨与心痛,表明保罗的触犯行为绝非一般违反校规行为。虽然大家都认为,蔑视和无礼是保罗的违规行为,可每个老师都难以言表其行为的真正的根源所在。他们只能凭保罗那羁傲不逊的举止感觉到他内心对他们的蔑视,而且他似乎没有丝毫掩饰。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写一段课文的概要,英语老师走到他身边,想纠正他的书写。保罗回身一颤,猛地将手放在了身后。惊呆的女老师感觉这简直比这打到她更伤她,更尴尬。这种侮辱虽然是身不由己,可绝对是针对个人的,令人难以忘怀。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行为使老师们,无论男女,对他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感。有次上课,他习惯性地坐在那里用手遮着眼睛;在另一次上课时,背诵课文时,注视着窗外;还有一次,他故意幽默地对老师的讲课做了一系列的评论。
今天下午,在老师们眼里,保罗整个态度都体现在他耸肩和那朵轻率的红色康乃馨上。他们毫不留情地数落他。他站着听着,苍白的嘴唇张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的嘴唇不停地抽搐,他有扬起眉毛的习惯,这是一种轻蔑和恼怒的表现。以前,比保罗大的大男孩们,在面对这样严厉的批评,早已经崩溃,泪流满面了,而他却面带微笑,毫无失态,唯一不自在的迹象就是玩弄大衣纽扣的手指紧张地颤抖,还有另一只拿着帽子的手偶尔抽搐。平日,保罗总是面带微笑,看着他自己,似乎觉得人们可能正在看着他并试图发现一些东西。这种有意识的表现,早已超越了稚童的无忧无虑,通常归因于傲慢或“聪明”。
调查继续进行,其中一位老师重复了保罗说的粗鲁话,校长问保罗这样的话是否礼貌。保罗略微耸了耸肩,眉毛抽搐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回答道。“我不是有意要礼貌或是不礼貌。不管怎样,我就是这样说话。”
校长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他问保罗是否想过什么好办法改掉这种行为。保罗咧嘴一笑,说想过。校长告诉他可以走了,保罗优雅地鞠躬走了出去。他的鞠躬无非是备受非议的红色康乃馨的重现。
老师们感觉绝望了,绘画老师表达了他们所有人的感觉,他说保罗身上有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他补充道:“我真的不相信他的笑容完全源于傲慢无理;他身上有令人困扰的东西。一方面,保罗并不强势。我碰巧知道他出生在科罗拉多州,出生几个月后,他的母亲因长期患病而去世。总感觉他那里有些不对劲。”
绘画老师终于意识到,看到保罗时,人们看到是他洁白的牙齿和那强装出来闪耀的眼睛。老师回想起,一个温暖的下午,保罗在他的画板前睡着了,绘画老师惊奇地注意到这是一张多么苍白、蓝色脉络清晰可见;他的眼睛像一个老人的眼睛一样皱缩着,嘴唇甚至在睡梦中也在抽搐,僵硬的唇紧紧绷着牙齿。
离开学校时,老师们充满不快与不满;对一个孩子怀有如此强烈的报复心,竟以刻薄的语言表达了这种感情,而且好像是在玩一种粗野的、肆无忌惮的责备游戏来互相挑拨,这是多么丢脸啊!其中一人记得曾见过一只可怜的街头猫被一群施虐者困住。
至于保罗,他吹着《浮士德》歌剧《士兵合唱》曲的口哨,跑下山去,不时猛地回头看看,看看是否有老师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因为现在已经是下午晚些时候了,保罗那天晚上在卡内基音乐厅值班,担任引座员,所以他决定不回家吃晚饭。
当他到音乐厅时,门还没开。外面很冷,他决定到画廊里看看。这个时段,画廊总是冷冷清清。画廊展有拉菲利的画,一些令人赏心悦目的巴黎街景作品,还有一两幅蓝色威尼斯风景画,总是让他兴奋不已。他很高兴地发现,走廊里除了那个老门卫以外没有他人。那个老门卫坐在角落里,膝头放着一张报纸,一只眼睛蒙着黑眼罩,另一只闭着。保罗在这个地方镇定自若,自信地走来走去,低声吹着口哨。过了一会儿,他在里科的一副蓝色画前坐了下来,陷入沉思。当他想起看表时,已是七点多钟了,他猛地站起身来,跑下楼去,朝奥古斯都·凯撒做了个鬼脸,从雕塑室里往外张望一下,在楼梯上与米洛斯的维纳斯擦身而过时,对她做了个邪恶的手势。
保罗来到招待员的化妆室时,已经有六个男孩在那里了。保罗兴奋地开始穿上制服。这是少数几件最合适的衣服之一,他觉得很合身。他对自己窄胸非常敏感,他知道紧身衣使他窄小的胸脯显得更加突出。他穿衣服的时候总是相当兴奋,随着琴弦的调音和音乐室里号角的奏起,他的全身都发出铿锵的声音;但是今天晚上,他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他戏弄和折磨孩子们,直到他们把他按到在地板上,坐在他身上,说他疯了。
保罗抑制住自己,多少平静了一些。他冲到房子前面,让早来的人坐下。
他是一个优秀引座员;他和蔼可亲,面带微笑,在过道里跑来跑去。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是太麻烦的;他给来宾传递消息和节目单,仿佛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乐趣,他所在的部门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迷人的男孩,觉得他记得并钦佩他们。随着屋子里坐满了人,他变得越来越活泼,越来越有活力,他的面颊和嘴唇都涨红了。这似乎是一次盛大的接待,保罗貌似是主人。正当乐师们出来就座时,他的英语老师来了,拿着一家著名制造商季节包座票。她把票递给保罗时,流露出了几分尴尬和傲慢,后来她觉得自己的表现很愚蠢。保罗吓了一跳,有一种想把她赶出去的冲动;她跟这些高贵、衣着艳丽的人有什么关系呢?他打量了她一番,断定她穿得不太得体,穿着这样的衣服坐在楼下一定是个傻瓜。他一边为她放下座位,一边想,这些票可能是出于好意送给她的,她和他一样有权利坐在那儿。
交响乐开始时,保罗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瘫倒在后排的一个座位上,像在里科画前一样迷失了自己。并不是说交响乐本身对保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而是乐器发出的第一声叹息似乎释放了他内心某种欢腾而有力的精神气——某种在那里挣扎的东西,就像阿拉伯渔夫发现装在瓶子里的精灵一样。他突然感到一种对生活的热情;灯光在他眼前闪烁,音乐厅里灯火辉煌,令人难以想象。当女高音独奏家开始演唱时,保罗甚至遗忘了烦心的老师存在,忘我地陶醉于演员的表演之中。这位独唱家碰巧是一位德国妇女,已过了花样年华,是位多子的母亲;但是她穿着一件精致的长袍,戴着一顶*,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成就感,身上散发着闪耀的光辉,在保罗的眼里,这使她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浪漫女王。
音乐会结束后,保罗常常是烦躁不安,直到睡着为止。今天晚上,他比往常更加不安。他有一种不能让自己失望的感觉,他觉得要放弃这种美妙的兴奋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唯一可以称之为活着的东西。唱到最后一段的时候,他退了出去,匆忙地在化妆室换了衣服,溜到女高音的马车停着的侧门。他开始在人行道上迅速地踱来踱去,等着看她出来。
在申利街那边,空旷的街道,高大方形建筑在细雨中时隐时现,十二层高楼的窗户闪闪发光,犹如圣诞树下一个点燃了灯的纸板房子的窗户。上流社会的演员和歌手到城里时都住在那里,许多大制造商冬天也住在那里。保罗经常在旅馆里闲荡,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渴望着把校长和生活的忧愁永远抛置于身后。
终于,那位歌唱家走了出来,乐队指挥搀着她上了马车,亲切地用德语说再见,并关上了车门,保罗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他的老情人。保罗跟着马车来到旅馆,他走得很快,快到门口没有多远的时候,那位歌手就下了车,消失在摆动的玻璃门后面,那扇玻璃门是由一个戴高帽、穿长大衣的黑人打开的。就在门半掩着的那一刹那,保罗仿佛觉得他自己也进来了。仿佛觉得自己跟着她上了台阶,走进了温暖明亮的大楼,走进了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热带世界,这里沐浴着安逸的阳光,耀眼闪烁。他想起了送到餐厅的那些神秘的菜肴,想起了他在《星期日世界增刊》上看到的那些盛在冰桶里的绿色瓶子。突然,一阵疾风暴雨猛烈袭来,保罗吃惊地发现他还在外面砾石车道上的泥浆里;他的靴子陷进了水里,他那件单薄的大衣又湿又粘,贴在身上;音乐厅前面的灯光熄灭了。在他头顶上,窗内射出橙色灯光,雨水瓢泼而下。他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触手可及地展现在他面前,就像圣诞童话剧里的童话世界;然而,随着雨水打在脸上,仰望着漆黑的夜空,保罗在想,他是否注定会一直在漆黑的夜晚颤抖。
他转过身,不情愿地朝电车轨道走去。该结束的总会结束;他父亲穿着睡衣,在楼梯顶端等着他,解释也解释不清,匆忙即兴编的谎话总会露馅的,楼上他的房间贴着可怕的*色壁纸,摇摇欲坠的油腻毛绒领子盒子,在他的木床墙上,贴着乔治·华盛顿和约翰加尔文的照片,还有裱框的座右铭“喂我的小羊羔”,这是他母亲用红色精纺毛线编织的,然而母亲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
半小时后,保罗下了车,沿着主街旁边的一条小巷慢慢地走着。这是一条非常体面的街道,所有的房子都一模一样,都是中等收入的商人,生养众多儿女,孩子们都上主日学校,学习简短的教义问答,对算术也很感兴趣。个个都像他们的房子,居住在与他们一样单调的房子里。保罗每走到考迪利亚街,就会感到厌恶而颤栗。他的家就在坎伯兰牧师的隔壁。今天晚上,他带着一种软弱无力的挫败感,一种永远陷进丑陋和平庸之中的绝望感走近家,这种感觉是他回家时经常有的。他一拐进科迪利亚街,就感到雨水已经快淹过了他的头顶。每次狂欢之后,都带给他放荡之后生理上的沮丧;讨厌体面的床,讨厌家常便饭,讨厌弥漫着厨房气味的房子;对无聊的日常生活有种令人颤栗的厌恶;对美好的事物、柔和的灯光和鲜花有种病态的渴望。
保罗越走近自家的房子,面对眼前的一切,就越感到完全不平等;他那丑陋的卧室,冰冷的浴室,脏兮兮的锌浴盆,裂缝的镜子,漏水的水龙头,父亲站在楼梯顶上,毛茸茸的腿从睡衣里伸出来,脚穿着拖鞋。今天,保罗比平时回家晚很多,他爸肯定会询问,责备他。保罗突然停在门前。他觉得今天晚上父亲不会开门迎接他,他再也不会在那张不舒服的床上辗转反侧。他不肯进去。他想告诉父亲他没有车钱,而且雨下得很大,他只好在一个男孩家呆一夜。
与此同时,他又湿又冷。他绕到房子后面,试了试地下室的一扇窗户,发现它开着,便小心翼翼地抬起它,顺着地下室的墙壁爬到地板上。他站在那里,屏住呼吸,被自己身体发出的声音吓坏了,但头顶的地板是寂静的,楼梯上也没有吱呀吱呀的声音。他找到一个肥皂盒,拿着它在炉门前坐下,炉火闪耀着柔和的光环。他非常害怕老鼠,所以他不想睡觉,而是坐在那里,满腹狐疑地看着黑暗处,生怕吵醒了父亲。
在这种心态下,经历了沉闷的日夜之后,保罗的感官麻木了,他的头脑却是异常清醒。假如他的父亲听见他从窗子进来,下来把他当作窃贼枪杀了,那该怎么办呢?然后,再设想一下,他的父亲手里拿着手枪下来了,他及时地大喊救命,而他的父亲一想到他差点儿杀死了他,就吓坏了?那么,假如有一天,父亲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他希望没喊一声,警告其父,父亲扣动了扳机,那该多好啊?保罗用这最后的假设自娱自乐,直到天亮。
接下来的星期天天气很好;秋夏的余热驱散了十一月湿漉漉的寒意。早晨,保罗像往常一样,必须去教会和主日学校。每逢星期天的下午,科迪利亚街的市民们总是坐在门外的“门廊”上,同隔壁的街坊邻居们聊天,或者像邻居的那样招呼街对面的人。男人们通常坐在通向人行道,放着的华丽靠垫的台阶上,而女人们则穿着礼拜天的“束腰”装,坐在狭窄的门廊上的摇椅上,假装十分自在。孩子们在街上玩耍;这样的地方太多了,就像一个幼儿园的游乐场。台阶上的人都只穿衬衫,敞着马甲,两腿叉开,肚子舒舒服服地翘着,谈论着物价,或者讲述着他们各首领和君主的奇闻异事。他们偶尔看看众多争吵的孩子,满怀爱意地听着他们带着鼻音的尖叫,心满意怀看着带有自己身影的孩子们,讲述着铁王传奇,穿插聊聊他们儿子在学校的进步,数学成绩,他们钱盒存了多少钱。
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日,整个下午,保罗都坐在家门前最低台阶上,凝视着大街,他的姐妹们,坐在摇椅上,和隔壁牧师女儿聊她们上周做了多少衬衣,在教堂晚餐上,谁吃了多少华夫饼干。天气暖和时,他父亲心情特别愉快,姐妹们就做柠檬水,总是装在一个红色玻璃水罐里,上边装饰着蓝色珐琅的勿忘我。她们们觉得这很好,邻居们也经常拿罐子可疑颜色开玩笑。
今天,保罗的父亲坐在门前最上面的台阶上,和一个年轻人谈话,这个年轻人把不安分的婴儿从一个膝盖挪到另一个膝盖上。保罗父亲每天都提醒保罗把当作榜样,衷心希望保罗能仿效他。这位年轻人肤色红润,红唇紧闭,眼睛近视,戴着一副厚厚的,褪色的眼镜,弯曲的金色眼镜框挂在耳朵上。他是一家大钢铁公司职员,在考狄利亚街是公认的前途无量青年。他现年26岁,传说,五年前,他也就是小街痞,为了控制自己的欲望,夺回因风流放荡失去的时间和精力,他接受了喜欢经常教训员的工老板的建议。在21岁,他娶了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说服她共命运。她恰巧是一位身材瘦削的女教师,比他大得多,还戴着一副厚眼镜。她给他生了四个孩子,和她一样都近视。
这位青年讲述着他的老板现在正在地中海巡航,他怎样与公司保持联系的,安排所有工作细节,就像在家里一样,在游艇上安排办公时间,“他的工作足以让两个速记员忙个不停。”他父亲说,公司正在考虑一个计划,在开罗建一个电气化铁路工厂。保罗紧咬着牙;内心非常担心,在他到达开罗之前,他们会把一切都毁了。不过,他还是很喜欢听那些在星期日和假日里反复讲述的铁王的传说。威尼斯的宫殿、地中海上的游艇和蒙特卡洛的高水平比赛,这些故事让他浮想联翩。他对功成名就,赚了钱的小子们兴趣盎然,虽然他不想成为赚钱小子。
晚饭过后,保罗帮着擦干了碗碟,他先紧张地问父亲是否可以去乔治家,让他帮忙补习几何,又更不安地问父亲要车费。因为原则上,他父亲不喜欢别人向他要钱,无论要多少,所以保罗不得不又问了一遍。他问保罗,是否可以到住得更近的孩子那里去,他说保罗不应该把功课留到周日做;但他给了他一毛钱。他并不穷,但他有出人头地的远大抱负。他允许保罗做引座员的唯一理由是,他认为一个孩子应该挣点小钱。
保罗连蹦带跳上了楼,他用讨厌的臭气熏天的肥皂搓着手,上面沾满了洗盘子水的油腻气味,然后,他拿出藏在抽屉里的瓶子,往手上滴几滴紫罗兰香水。胳膊夹着显眼的几何书,他走出了家。一走出考迪莉亚街,他上了去市区的有轨公车,沉闷无聊的两天消失殆尽,他又复活了。
在市区一家剧院固定演出的少年主角是保罗的熟人,他邀请保罗只要有机会就去看星期天晚上的排演。一年多来,保罗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光顾查理·爱德华兹的化妆室。他算是爱德华粉丝中较有名的,这位少年演员雇不起化妆师,他常常发现保罗很有用,而且他在保罗身上看到了一种类似于牧师们所说的“敬业”精神。
正是剧院和卡耐基音乐厅,使保罗的生命复活了;剩下的只是睡眠和遗忘。这就是保罗的童话,对他来说,它具有一种秘密爱情的全部魅力。一闻到幕后那充满瓦斯、油漆和灰尘的气味,他就像一个被释放的囚犯,呼吸自由,觉得自己有可能做或说一些精彩的、灿烂的、诗意的事情。管弦乐队奏出《玛莎》的序曲,或突然奏出《里戈莱托》的小夜曲时,一切愚蠢丑陋在他眼前消失殆尽,他立刻感受到音乐美妙无比,火花四溅。
也许因为在保罗的世界里,大自然几乎总是披上丑陋的外衣,所以在他看来,美中必须有某种人工的成分。也许是因为他的生活总是安息日野餐,精打细算,生活中怎样成功的教诲,不可避免的烹饪气味,他发现剧场具有强烈的诱惑,聪慧男女演员魅力无比,他沉浸在舞台聚光灯下的星光灿烂,四季盛开的苹果园中。对于保罗,剧场是通向传奇式生活通道,很难用语言描述这有多么重要。当然,同伴里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尤其是查理·爱德华兹。这很像伦敦流传的古老故事,讲的是那些极其富有的犹太人,他们拥有地下大厅;装饰有棕榈,喷泉,柔和的灯光,还有衣饰华丽的女人,她们从未目睹过伦敦迷人的白天。因此,在这座烟雾缭绕的城市中,在迷恋着各种人物和肮脏的劳作的人群中,保罗有他那秘密的殿堂、他那梦寐以求的地毯,还有那块永远沐浴在阳光下的蓝白相间的地中海海岸。
保罗的几位老师认为,他的想象力被浮华的小说扭曲了,但事实是,他几乎从未读过书。家里的书既不会诱惑青年人的心灵,也不会腐蚀他们的心灵。至于读一些朋友怂恿他读的小说——唉,他从音乐中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要快得多;任何一种音乐,从管弦乐队到手摇风琴。他只需要一种火花,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撼,主宰他感官的想象,他就可以自己构思情节和图画了。同样真实的是,他不是那种舞台形象——至少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的舞台形象。他不想当演员,就像他不想当音乐家一样。他觉得没有必要做这些事情;他想看到的是,在这种艺术气氛中,在蓝色梦幻中漂浮游荡,远离世俗尘嚣。
在后台呆了一夜之后,保罗发现教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令人讨厌:光秃秃的地板和光秃秃的墙壁,从不穿长礼服的乏味的男人们,钮扣孔里也不插紫罗兰;那些穿着单调乏味的长袍,尖声尖气,对支配与格的介词十分认真的女人。他无法容忍其他同学认为他把这些人当回事。他必须让他们知道,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不管怎么说,这里仅仅是个玩笑。他有股票公司所有成员的亲笔签名照,并把这些照片拿给同学们看,讲述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故事,他与这些人的亲密关系,与在卡内基音乐厅表演的独奏家们相识,与他们共进晚餐,并送鲜花给他们。当这些故事失去了效果,他的听众变得无精打采时,他变得绝望了,他向所有的孩子道晚安,并宣布他将去旅行一段时间,去那不勒斯、威尼斯和埃及。然后,到了下星期一,他会下意识地、紧张微笑着,溜回。说他妹妹病了,他不得不把旅行推迟到春天。
保罗上学后,情况越来越糟。为了让他的教师们知道,他是多么真心地鄙视他们和他们的说教,以及他在别的地方是多么受到赏识,他有一两次提到,他没有时间琢磨那些定理。他皱着眉头,摆出一副神经质的虚张声势,这让老师们困惑不解。他补充说,他是在帮助股票公司下面的那些人。他们是他的老朋友。
事情的结果是,校长去找保罗的父亲,保罗被带离学校去工作了。卡内基音乐厅的经理得令另请一位引座员代替他,剧院的看门人被警告不要让他进剧院,查理·爱德华兹懊悔地向男孩的父亲保证再也不见他。
保罗的事传到股票公司成员那里,尤其是那些妇女,都被逗乐了。她们都是努力工作的女人,大多数都要供养着贫穷的丈夫或兄弟。她们为自己鼓动了男孩去杜撰这种狂热而华丽的故事而苦笑。他们同意教师和他父亲的观点,认为保罗的情况很糟糕。
2
火车在一月暴风雪中破雪东进;距纽瓦克一英里时,机车汽笛一声长鸣,暗淡的黎明呈现出灰色。保罗曲身在椅子上,不安地睡了一晚,他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用手擦擦窗玻璃上的水蒸汽,凝视着窗外。白色的洼地上,积雪旋转飞舞,田地里和篱笆旁,积雪已经很深了,长长的枯草和草梗伸出黑黝黝的头来。灯光在稀稀落落的房屋里闪烁着,一群站在铁轨旁的工人挥动着手提灯。
保罗几乎没睡,他觉得身上脏兮兮的,很不舒服。坐了整整一夜的普通座。他不愿坐豪华卧铺,因为怕被某个匹兹堡的商人认出来,在丹尼和卡森的办公室,他们可能过见他。哨声惊醒了他,他急忙抓住胸前的口袋,困惑地微笑环顾四周。但那些身材矮小、沾满泥土的意大利人还在睡觉,走道对面那些邋遢不堪的女人张着嘴,依然沉睡着,甚至连那些可怜的、爱哭闹的婴儿也暂时安静了下来。保罗靠在椅背上,竭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
到达泽西城车站后,保罗匆匆吃完早饭,显然很不自在,眼睛紧盯着四周。到了二十三街车站,他询问了马车夫,并乘他的马车前往一家男士服装店,这家店今天刚开门营业。在店里,他花了两个多小时,反复考虑,非常小心。他在试衣间穿上西服;他用亚麻布把那件长礼服和西服包起来,上了马车。然后去了一家帽店和一家鞋店。下一站是蒂芙尼,在那里他挑选了银首饰和一个新的领带夹。他说,尽快在银首饰上刻上字。最后,停在百老汇大街上的一家旅行箱商店,他把买的东西装进各式旅行袋里。
驱车到沃尔多夫旅馆时,刚过一点,付了车夫车费,他进了前台。他告诉前台,他在华盛顿预定了房间,父母在国外,他在这等他们的蒸汽游轮。因为他自愿提前付了房款,租了自己的房间,一间卧室,一间起居室和一间浴室,他讲得天衣无缝,一切顺利。
保罗计划来纽约已经不是一次,而是上百次。他和查理·爱德华兹一起仔细研究了每一个细节,家里的剪贴簿里,有几页从星期日报纸上剪下来的纽约旅馆介绍。
当他被领进八楼自己的起居室时,他一眼就看出一切都与广告相符。但在他记忆里,只缺少花,他按铃叫来侍者去买花。他惴惴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边放好他的新衣服,一边高兴地用手指抚摸着,直到那侍者回来。花来了,他急忙把它们放进水里,然后泡个热水澡。不一会儿,他从白色浴室里走出来,穿着新丝绸内衣,光彩照人,玩弄着红袍上的流苏。窗外,风雪萧萧,几乎看不见街对面的景物,但室内却温馨,芬芳。他把紫罗兰和绸缎放在长沙发旁边的小桌布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倒在地上,用一条罗马毛毯盖住自己。他非常疲倦;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是那么匆忙,经受住了那么大艰辛考验,所以他真想好好想一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风声、温暖的空气和清新花香使他昏昏欲睡,他陷入了深深、昏昏欲睡的回忆中。
该发生的就是那么简单;保罗被禁止再去剧院和音乐厅后,这无疑等于夺走了他生命的支柱,事已至此,后果几乎已是定局。悬而未决的只是机会问题。唯一令他惊讶的是他自己的勇气,因为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直被恐惧折磨,一种忧虑恐惧,近年来,有关他的谎言接连不断,使他越来越紧张不安。即使现在,他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心无恐惧。甚至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恐惧始终笼罩着自己——在他身体的前后左右。他的心中总有一个被阴影笼罩的角落,他不敢正视,但阴影的角落里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监视着他——保罗心里明白,他做过一些为人不齿的事情。
但现在他终于感到解脱了,仿佛他终于向藏在阴影角落里的那个东西下了战书。
不过,闷闷不乐也不过持续了一天而已;就在昨天下午,像往常一样,保罗带着丹尼和卡森的现金去银行存款,但这一次,他们让保罗保持账簿平衡。他存了两千多块钱的支票,把将近一千块钱的钞票,悄悄地放进口袋里的。在银行,他填了一张新的存款收据。他心情平静,又回到办公室,干完了工作,他找了一个非常合理的借口,要求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修一天假。他知道银行存折要到星期一或星期二才能送回来,而他父亲下星期也要去外地。从他把钞票塞进口袋直到登上开往纽约的夜车,他一点也没有犹豫过。这不是保罗第一次渡过危险。
这一切都是那么容易,容易得令人吃惊;他来了,事情办完了,这一次不会再醒来,楼梯顶上也没有人影了。他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直到他睡着。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他一惊,跳了起来;他宝贵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半了!他花了一个多小时穿衣打扮,对着镜子仔细地观察着梳妆打扮的每一个阶段。一切都很完美;他正是他一直想成为的那种男孩。
保罗下了楼,坐上一辆马车,沿着第五大道向公园驶去。雪已经有些小了,出租马车和商人的马车在冬天的*昏里来来往往,男孩子们裹着羊毛围巾铲着台阶的雪,林荫道上的景色与白雪覆盖街道交辉相应。一些街角上,玻璃后边的花园里,花架子上盛开着鲜花。玻璃上粘着雪花,有些开始融化。紫罗兰、玫瑰、康乃馨、铃兰,在这冰天雪地里绽放,感觉非常不自然,但更加可爱和迷人。公园本身就是一个精彩的冬季舞台。
回酒店时,*昏已消失在夜色中,街道气氛也发生了变化。雪下得更快了,酒店的灯光从十几层楼高的酒店里流泻而出,勇敢地迎向暴风雪,抗拒着大西洋汹涌的狂风。长串的黑色马车川流不息地在林荫道上下涌动,在十字路口与横向马车交叉相错而行。他住的旅馆门口停着二十辆出租马车,他的马车只好等着。穿制服的男孩子们从酒店门外遮阳棚下跑进跑出,酒店门前铺的红天鹅绒地毯伸向人行道,男孩们来回跑着。保罗的四周,杂音四起,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和他一样渴望快乐,身边的一切都是财富万能最明显的展示。
保罗咬紧牙关,耸了耸肩膀,突然意识到,所有戏剧的情节,所有浪漫小说,所有情感感受,犹如像雪花一样围着他旋转。他像暴风雪中燃烧着的干柴。
保罗下楼去吃饭,电梯里管弦乐迎面飘来。走出电梯,走廊挤满了人,他感到眩昏,他倒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喘口气。灯光、人声、香水、各种混杂的色彩,使他一时感到无法忍受。但只有片刻;他心想,他们都是自己同类的人。他在走廊里缓慢走着,穿过客厅、吸烟室、接待室,仿佛他正在巡视魔宫里的房间,一座专为他建造和居住的魔宫。
进了餐室,他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鲜花、白色的亚麻布桌布、五颜六色的酒杯、妇女们华丽的服饰、开酒瓶的声、管弦乐队反复演奏着《蓝色多瑙河》,这一切使保罗恍如置身梦幻,充满着眼花缭乱的光芒。添加上玫瑰色的香槟——冰凉、珍贵、冒泡的香槟,在他的杯子里像奶油似的冒着泡沫,保罗不禁怀疑世界上是否还有诚实的人。他想,这一切正是全世界都在为之奋斗的。这就是所有奋斗的目标。他怀疑自己过去的真实性。他真的了解科迪利亚街吗?在街上,疲惫不堪的商人赶着早班车;在保罗看来,这些人不过是机器里的铆钉罢了,令人生厌,他们的外套上总是沾着孩子们的头发,衣服上散发着做饭的味。科迪莉亚街啊!属于另一个时代和另一个国家;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酒杯闪耀的纹理,拇指和中指慢慢地转动着酒杯,从记事起,难道他不是一直这样吗?难道他不是夜夜坐在这里?他宁愿认为他是这样的。
他一点也不感到窘迫和孤独。他并没有特别的愿望去见或认识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他所要求的只是观看和猜测,观赏此处繁华盛大场景的权利。他所追求的只是舞台道具。傍晚时分,在大都会歌剧院的寓所里,他也并不感到孤独。他现在已经完全摆脱了紧张不安的顾虑,摆脱了那种被迫的咄咄逼人的态度,摆脱了那种迫切的愿望,那种想要表现出自己与周围环境不同的样子。他现在觉得他周围的环境能解释他。没有人质疑紫色;他可随意穿戴。看一眼自己的穿戴,就会确信在这里不会有人羞辱他。
那天晚上,间漂亮的起居室让他难舍难分,他久久地坐在那里,从塔楼的窗口望着狂风暴雨,不想睡觉。睡的时候,卧室里的灯都开着;部分是因为他一向胆小怕事,另一部分原因是如果他夜里醒来,就不会发生痛苦怀疑那一刻,恐怖地疑似看到家里那*色墙纸,床头墙上贴的华盛顿和加尔文头像画报。
周日早上,这座城市几乎被白雪覆盖。保罗吃早餐很晚了,下午,他遇到了一个放荡不羁的旧金山男孩,他是耶鲁大学的一年级新生,他说他星期天到这来点“小刺激”。年轻人主动提出带保罗去看看城里的夜生活,两个男孩吃过晚饭就一起出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7点钟才回到旅馆。走的时候,他们是高高兴兴亲密的朋友,回来在电梯里分手时却异常冷淡。耶鲁新生收拾了东西去赶火车,保罗上床睡觉了。下午两点钟,他醒了过来,口渴得头昏脑胀,就拉响铃,要了冰水、咖啡和匹兹堡的报纸。
保罗没有引起旅馆管理人员的任何怀疑。据说,保罗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很得体,而且并不引人注目。即使在酒精作用下,他也没那么高调,尽管他发现这些像魔术棒一样可以创造奇迹。他贪婪地听着、看着,但并没有过分和无礼。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冬日里灰蒙蒙的暮色中,坐在起居室;他安静地享受着他的花、他的衣服、他的阔沙发、他的香烟和他的权力感。他不记得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从每天必须撒谎,一些琐碎的谎中解脱,恢复了他的自尊。他从来不为寻欢作乐而说谎,甚至在学校里也是如此,他说谎的目的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和爱慕,表明自己与考迪利亚其他的街头男孩不同;现在他不再需要自吹自擂,可以像他的演员朋友们常说的那样,“打扮得像个角色”了,他觉得自己男子汉气概多了,甚至更诚实了。他从来没有懊悔过,这是他的特点。他没有虚度美好岁月。他尽量把每一个日子都过得完美无缺。
到了纽约的第八天,他发现匹兹堡的报纸大肆报道了这件事,刊登了大量的细节,这也说明当地缺少耸人听闻的新闻。丹尼·卡森律师事务所宣布,男孩的父亲已将偷窃的全部款项退还,他们不打算起诉。坎伯兰郡的牧师接受了采访,表示他希望挽救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主日学校的老师宣称她将不遗余力地做到。在匹兹堡,谣传说有人在纽约的一家旅馆里看见了这个男孩,他的父亲已经到东部去找他,并把他带回家来。
保罗刚刚进来穿衣服准备吃晚饭;他倒在椅子上,两膝发软,双手抱着头。这甚至比监狱还要糟糕;考迪利亚街那没有活力的日子将最终永远淹没他。他的眼前展现着灰暗单调的无望与无助的岁月;主日学校,青年宗教会,贴着*墙纸的房间,潮湿的擦碗布;这令人作呕的情景活龙活现重现在他眼前。昔日乐队演奏戛然而止的感觉袭来,演出结束时的沉重感重现。他满脸汗珠,一跃而起,他有意识地微笑环顾四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睛。带着相信奇迹固有的幼稚信念,他也经常怀有这种信念去上课,结果什么也学到,他穿上衣服,吹着口哨沿着走廊冲向电梯。
刚走进餐室,听到音乐的节拍,他固有的灵活性点燃了记忆,拥有那一刻足以。他周围闪耀的光芒,漂亮的装饰品,又一次,而且是最后一次,恢复了往日的魅力。他要表现出他有胆量,他要出色地完成这件事。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怀疑科迪利亚街的存在,第一次不顾一切地喝起酒来。毕竟,他不是一个出身于贵族的幸运儿吗?他不是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吗?他紧张地敲着帕格里亚契音乐的节奏,环顾四周,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帐已付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随着小提琴的琴声,喝着冰凉的甜酒,他本可以做得更聪明些。他本可以赶上一艘出港的轮船,在这之前就摆脱他们的控制了。但是,当时世界的另一边似乎太遥远,无法预测;他不能再等了;他的需要太迫切了。如果让他再选择一次,他明天会做同样的事情。他深情地环视着餐室,当下,餐室笼罩着一层柔和的薄雾。啊,它确实得到了回报!
第二天早晨,保罗头和脚痛醒了他。他没有脱衣服,就躺在床上,穿着鞋子睡了。他的四肢和双手像铅一样沉重,舌头和喉咙干燥火辣。突然,他头脑清醒了,这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只有在他疲惫不堪、神经松弛的时候才会发生。他静静地躺着,闭上眼睛,让发生的一切像潮水把他吞没。
他的父亲在纽约。他自言自语“在某个地方停下”。连续几个夏天,发生在家门前廊上的一切记忆像一股污水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他还剩下不到一百块钱了。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金钱就是一切,是矗立在他所厌恶的和他所想要的之间的墙。所发生的事在结束;他到纽约的第一天就想到了这一点,甚至还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工具。现在它就在梳妆台上;他是昨天晚上吃完晚饭,稀里糊涂地走上来后把它拿出来的,但那闪闪发亮的金属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也不喜欢枪的样子。
他站起身来,痛苦地四处走动,不时地感到一阵恶心。这是被夸大了的旧抑郁;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考狄利亚街。然而,不知怎的,他什么也不怕,是绝对的平静;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向黑暗的角落里看了一眼,知道了。他所看到的已经够糟糕的了,但不知怎么的,还没有他长期以来的恐惧那么糟糕。现在他什么都看清楚了。他有一种感觉,他已经尽力了,他已经过了他应该过的生活。他坐在那里,盯着手枪有半个小时之久。但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他想要的选择,于是他下了楼,搭了一辆出租马车去了渡轮。
当保罗到达纽瓦克时,他下了火车,坐上另一辆出租车,指示司机沿着宾夕法尼亚的轨道驶出小镇。路面上积满了厚厚的积雪,已经深埋在开阔的田野里了。只有几处枯草或枯草的梗儿在上面凸出来,黑黝黝的。一到乡下去,保罗就把出租车打发走,在小路上吃力地走着,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相干的事情。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一幅他那天早上所看到的一切的真实画面。他想起了两个车夫的每一个容貌,想起了从她那儿买到外套里的红花的那个没牙的老妇人,想起了船票从她那儿买到的那个代理人,想起了船上所有的同船人。他的头脑不能处理手边的重要事情,就狂热地熟练地把这些画面分类和归类。他们使他成为这个世界丑陋的一部分,使他头痛,使他舌头疼痛。他一边走,一边弯下腰,往嘴里塞了一把雪,可那也太热了。当他来到一个小山坡时,他停下来,坐了下来。山坡上有一条小路,在他脚下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
他注意到,他外套上戴的康乃馨都冻蔫了,鲜艳的红色已经褪去。他忽然想到,头一天晚上在橱窗里看到的那些花一定也早已遭遇了同样的厄运。尽管它们勇敢地嘲笑着窗外的冬天,但它们的生命是短暂的。看来,对统治世界的说教的反抗,最终是要失败的。保罗小心翼翼地从大衣上取下一朵花,在雪中挖了一个小洞,把它埋上。然后他打了一会儿盹,由于身体虚弱,似乎冻僵了。
火车驶近的声音惊醒了他,他站了起来,一心想着决心以下,担心会错过火车。他站在那里,望着驶近的火车头,牙齿直打战,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惊恐的微笑;有一两次,他紧张地向旁边瞥了一眼,仿佛有人在监视他。火车驶近的刹那间,他跳了起来。在倒下的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仓促行事的愚蠢,意识到自己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情。亚得里亚海的蓝色海水和阿尔及利亚的*色沙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闪过他的脑海。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击着他的胸膛,他的身体被迅速地抛向空中,抛得又远又快,远得不可估量,而他的四肢却轻轻放松了。然后,由于制作图画的机器被破坏了,那些令人不安的幻象闪入无底深渊,保罗回归到命运预先安排的归宿。
参阅:薇拉·凯瑟与《保罗的悲剧》
翻译:汉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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