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是给谷子下的雨。一大清早,村庄的上空有一层薄云,被东山垭口的一缕太阳的光芒,照射的暗红。雨水就从从那层薄云里里落下来,带着太阳晶亮的色彩和温暖。因而,谷雨的雨,被叫做太阳雨。
太阳雨这个名词,在词典里是找不到的。它属于自然美学的范畴,掀开一页谷雨的天空,太阳雨就落到农人的脸膛上。
村庄的年轻的女人们,淋着谷雨的雨滴回娘家或是走亲戚。不带雨帽,不打雨伞,任雨滴淋湿衣衫。在谷雨里的细雨里走一走,祈祷大地上的万物随雨而受孕,随雨而成熟,随雨而丰稔,是村庄古老的契约。
村庄的路边,有一棵巨大的枫杨树,树下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村庄说,枫杨树五百岁,这块石头四百岁。枫杨树树荫开始巨大的岁月,村庄三十二个男人从河滩上抬一块巨大的石头,放在树下。一树一石,竟然是村庄古老的广告,从几百年前张贴到今天。在枫杨树下的大石头上坐坐,竟然是村庄人们日子里的一个雅兴。
谷雨那天清早,祖父坐在枫杨树下的大石头上。祖父说:“这棵枫杨树,淋了五百年谷雨的雨滴。这块大石头,淋了四百年谷雨的雨滴。村庄里的人,岁数大的,也只能淋八十多年谷雨的雨滴。枫杨树的风老鸹,最幸运的也只能淋四五年谷雨的雨滴。风老鸹不如一个人久远,一个人不如一棵枫杨树久远,一棵枫杨树,大概不如一块三十二个男人抬来的大石头久远。”
祖父的乡村哲学,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他死后很多年,我读一个匈牙利哲学家关于魂的著作。他说:一棵树的魂,叫生魂。它仅仅是一个生命,它的魂就是活着。一棵树上有鸟窝,窝里有鸟,鸟的魂叫觉魂。鸟有感觉,能感知冷暖和风雨雷电。通过叫声,鸟们表达对于自然的感知。树旁房屋里的人,不但有生魂,还有觉魂,并且有灵魂。
对于灵魂觉魂和生魂的关系,匈牙利哲学家认为:所谓灵魂,就是对除了自身生活之外的事物,会有思想。对一个与自己生活无关的智者所表达的智慧,有不同的观念。但是,这些魂魄与存在和时间的关系,他是这样界定的:鸟是会飞的,在天空和大树上的鸟窝里生存的时间,超过了在大地上生活的时间。人是不会飞的,一辈子在大地之上生活。因而在大地上生活的人,比在天空中生活的鸟,存在的久远一些。树是不会走的,把根扎在地上,土地深处是树生活的根本。因而,有根的树比无根的人,存在的更久远一些。
把祖父的存在观和匈牙利哲学家的存在观,像一个麦穗和谷穗摆在一起,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异。肯定地说,祖父不是个哲学家,只是一个很卑微的乡村哲人。并且祖父的乡村哲学,仅仅被我一个人记忆和理解,其他的人根本不认为祖父是个乡村哲人,甚至认为祖父是个乡村的另类。
祖父遥望那些在田野的小路上行走的乡村女人说:“谷雨的雨,生百谷啊。那些女人要把百谷的丰稔,一半送到娘家。下午,她们从娘家回来,就背着另一半丰稔回来了。村庄的女人们,几辈子的谷雨,就是这样走着走着,把自己走老了。”
谷雨这天,女人们在田野上行走,村庄叫“走谷雨”。她们是在将自己走成一棵谷子,一粒谷子。在村庄里,谷子比人更加的伟大,更加的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我和祖父坐在大石头上,谷雨的太阳雨透明地飘着。天空的云层时而很厚,遮盖了太阳的光芒,只有云彩的边缘,镀上了一圈金线。顺着枫杨树的枝桠遥望那些被浓重的云彩,恰似世界上一些国家的地图,阳光为它们分开了清晰的边界。
云层瞬间稀薄,太阳的光芒又从云彩的空隙间喷射出来,照耀在春雨的丝线上,成了一条条耀眼的金线,大地与天空被联袂在一起。此刻,假若你在一条田埂上踽踽独行,伸手拉起一根雨丝,天空的云彩就会跟着你行走;假若天空里有一只小鸟飞过,牵起雨丝,大地就会跟着雨丝飘逸起来。
太阳雨,让村庄和大地都变得柔软。田畴间,*土已经变成了细碎的春泥,脚步沉重的农人,溅起田埂上的春泥,落在蒲公英的花朵上,雨滴很快又把花朵洗的纯净。翅膀淋湿了的蝴蝶,落在花地上,本身也变成了湿漉漉的花朵。蜜蜂们,背着太阳的光线和春雨,採着第一轮花蜜。嗡嗡嘤嘤的声音,被的太阳雨淋湿了,散发出一缕一缕的芬芳。蜜蜂们回到屋檐下的蜂箱里,卸下沉重的花蜜,再次飞出去采蜜。太阳雨下的野花,是春天对蜜蜂的馈赠。
谷雨的第一箱蜂蜜,既带着太阳的味道,又掺兑了春雨的味道,是谷雨这个季节送给村庄的礼物。农人们很珍惜谷雨的野花蜜,装在一个枫杨木漆桶里,到了三伏天,舀一碗井拔凉水,放一勺子谷雨的野花蜜,慌张的心就不慌张了。
村庄的私塾先生,谷雨之前,像一个江南的女人那样,每天到山岗上采一篮子茶叶,自己在院落里炒茶。他把这些雨前茶,包了四十九包,分给每家一包。他说:“谷雨那天,接瓦沟里的太阳雨水冲茶,喝的是谷雨的味道。”
私塾先生的雨前茶,祖父喝了几十年。祖父从枫杨树下回到院落里,瓦沟下边已经接满了一桶太阳雨水。瓦棕的根系很发达,把经过瓦沟的太阳雨水过滤的青亮亮的。祖父用老日子熬大烟的铜瓢舀了一瓢水,装进很老的铜壶里烧开。黑瓦碗里放了一些私塾先生的雨前茶,祖父把铜壶举的很高,开水滴滴泠泠地把黑瓦碗敲响。那些茶叶们伸开两个连在一起的叶子,像云雀在天空里飞翔那样,在黑瓦碗里打转。
茶叶们归于平静,祖父端起黑瓦碗,两片厚重的嘴唇吹出一丝涟漪,才喝下一口。祖父说:“私塾先儿炒的雨前茶,香啊。”
祖父是个农人,对于雨前茶,也仅仅局限于私塾先生炒的村庄茶。但是祖父喝的很有滋味,他不但砸吧着嘴巴,把一碗太阳雨泡的雨前茶视为谷雨最高的奢侈。祖父说:“清朝的乾隆老皇帝,到了谷雨也是要喝雨前茶的。他喝的是江南的雨前茶,我喝的是村庄的雨前茶,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我用咱们瓦沟里的雨水煮茶,乾隆用故宫瓦沟里的雨水煮茶。不论谁,节令都是一样的。”
其实是很不一样的。祖父说喝的雨前茶跟乾隆喝的雨前茶一样,心里虚的跟一片云彩一样。
喝完了一壶雨前茶,祖父伸伸懒腰说:“谷雨了,要下母秧了。”
屋檐下,挂着蓑衣和雨帽。祖父和我取下蓑衣披在身上,取下雨帽戴在头上。祖父说:“到母秧地去。路边,水牛们懒洋洋地踏着松软的春泥,昂着头颅对着天空中的太阳雨低沉地叫着。我和祖父跟水牛走着一条村路,水牛的尾巴甩动的时候,春泥飞落到水牛的背上。几只鹳鸟落在水牛的背上,洁白的翅膀被春泥染出几点泥*。
细碎的太阳雨摇落着,一会儿,便把水牛洗净了,也把牛背上的鹳鸟洗净了。放牛的老人披着蓑衣,雨水落在蓑衣上,阳光也落在蓑衣上。雨滴们从蓑衣上落入土地的一瞬间,被阳光照耀的晶晶亮亮,细心的人们就会以为落入土地的不是雨滴,而是一颗颗谷雨时节的珍珠。水牛把春泥甩在我和祖父的蓑衣上雨帽上,很快,就被雨水洗掉了。
太阳暖融融的,雨滴凉丝丝的。我和祖父打着赤脚,春泥也是凉丝丝的。
祖父背着一把锄头在前边走,我背着一把秧耙子在后边走。谷雨的人们已经不是村庄的,而是太阳和雨水的。我和祖父走在田埂上,和一滴雨水落在田埂上一样,流淌出一些细微又寂静的春天声音。
绿翅膀的小鸟们,落到我们的蓑衣上,跳来跳去,把我和祖父当成了会走路的稻草人。
村庄的鸟是很狡黠的,它们第一次看见了稻草人,总以为是个人,有些恐惧。时间长了,它们就知道稻草人是人用来恐吓它们的,它们就不再恐惧,落到稻草人身上啼叫。胆大的鸟们,还用尖利的嘴巴叨掉稻草人身上的稻草。我和祖父,都没有驱赶蓑衣和雨帽上那几只绿色的小鸟,任它们在我们的身上身上跳来跳去,叫来叫去。
在村庄,我和祖父跟稻草人差不多。有一年,我读艾略特《空心人》,被很多句子震撼。
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稻草人/互相依靠/头脑里塞满了稻草/唉!
作为迷失的狂暴的灵魂而仅是/作为空心人/作为稻草人
因为你的是/生命是/因为你的是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嘭地一响/就是嘘的一声。
我和祖父在某些日子里,就是一个稻草人,就是一个空心人。我读艾略特的时候,不是他的颓废和虚无震撼了我,而是他的诗句让我想起了我和祖父披着蓑衣,带着雨帽,在村庄的泥路上踏着春泥的日子。那些把我们当作稻草人的小鸟,让我和祖父的生活忽然飘渺起来。
人在很多时候,是需要一些飘渺的,是需要一些虚无的,是需要当一个稻草人的。唯有如此,才会沉入到村庄的往事里。
母秧地在河流那边。我和祖父跳进河流的时候,很多桃花瓣在河水里漂着。祖父把锄头丢进河流里,捧起河水洗洗脸膛。他说:“在谷雨的桃花水里洗洗,一年没病没灾。”
我把秧耙子丢在河流里,捧起桃花水洗洗脸,洗洗头。水里的桃花瓣被我揉碎了,随着河水漂去。祖父说:“一年的病和灾,都跟着桃花水流走了。”
河流和母秧地最近的地方,村庄人修了一个石堰。谷雨的桃花水顺着石堰流进母秧地里。村庄人就用桃花水孕育秧苗,秋后谷子熟时,颜色带着桃花的模样。有一种谷子叫红花翅,银白的籽粒上,刻印着两个弯曲的红色纹路,像是两个红色的翅膀。河流里有一种鱼,翅膀是红色的,叫做红花翅。带着红色纹路的谷粒,就叫了村庄河流里鱼的名字。这些谷粒上红色翅膀那部分,或许就是谷雨的桃花水浇灌出来的。
母秧地也叫湖地,一年四季都水汪汪的。我们把桃花水引入母秧地,很多桃花瓣也流入了母秧地。
我和祖父踩在母秧地上,春天的泥浆沿着脚趾间的缝隙,泥鳅一样滑溜溜的冒到脚背上。村庄长大的人,在谷雨的这个瞬间,内心弥漫的都是浓烈的乡村情感,都是醇厚的土地情感。
特别是闲置了一个冬季的母秧地,被我和祖父一锄一锄掀开的时候,喷发出来的土腥和散发出来的水腥,扑到嗓子里,感觉到的不仅是泥土的味道,而是整个村庄和春天的芬芳。很多人说的大地芬芳,大概就是谷雨时节挖开母秧地的芬芳。
祖父一边挖着母秧地一边说说:“没有谷雨的土腥,就没有谷子的味道。谷雨的母秧地散发出来的土腥味道越浓烈,到秋后,谷子的香味就越醇厚,做出的米饭就越清香,谷子酿出的老酒就越醇酽。“
一个农人,有农人的母语。祖父的母语,也是农人的母语。他挖累了,站起来捶捶腰说:“人啊,就是土地里一个忙碌的虫子,谷雨里撒下谷种,夏天插下秧苗,秋天收割稻谷。然后吃米饭,喝米酒。第二年的谷雨还是如此,一年接着一年,然后死去。村庄里的人,就是再聪慧,再愚笨,都是一样的命。”
谷雨的太阳雨下,祖父简直就是一个哲人。祖父刨出的泥块,似乎已经不是泥土,而是淳朴如土的哲学短语。
祖父和我把自己家的母秧地平整的镜子一样平展,洒下了金色的谷子。此时,我们就把很多日子洒在母秧地里。从这天开始,祖父一直要照顾谷子发芽泛青,而不被麻雀和水鸪鸪们吃掉谷种,啄食谷芽。
水鸪鸪叫来了谷雨,又要叨吃母秧地里的谷粒。在母秧地的田埂上,我和祖父能驱赶走斑鸠和麻雀,却驱赶不走它们的叫声。
当我们和它们在母秧地里对峙,祖父说:“这些鸟们,不害怕我们。它们把我们当鸟了。”
回到神话,很多人都是一只鸟。
祖父回家吃饭的时候,母秧地边插着一根竹竿,把自己的蓑衣挂上去,雨帽戴在蓑衣上,竹竿蓑衣和雨帽,成为祖父的模型,吓唬那些麻雀水鸪鸪和戴胜鸟。母秧庙生长的季节,祖父是个蓑衣人。
在祖父蓑衣人不远的地方,我的蓑衣也挂在竹竿上,雨帽戴在蓑衣上。我也是谷雨时节的一个蓑衣人。
村庄河流里的水,忽然就小了很多,栽秧的土地就种上了玉米。就连那块母秧地,也干涸为玉米地。自此,谷雨的春泥,不再从我的脚趾间滑溜溜冒出来了,祖父这个乡村哲人也睡在村庄后边的山岗上,骨质慢慢的还原为泥土。
我自己不是母秧地边蓑衣人的时候,就成为另一个地方的蓑衣人,让风和雨把我身上的蓑衣吹落一地。
王俊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