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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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1/26 20:44:00
夏季白癜风应注意什么听专家是如何说的 http://www.zhutihunli.com/bdf/bdfzz/1106.html


  总是波拉!他又在莱亨做些什么?为什么琼玛想要和他一起读书?他就凭着走私把琼玛给迷住了吗?在一月份的那次会议上,很明显就能看出他已经爱上了她;因此他才如此热心从事宣传工作。现在他就在她的跟前——每天都和她在一起读书。


  亚瑟突然把信扔到了一边,再次跪在十字架前。这就是准备请求基督赦罪的灵魂,准备接受复活节的圣餐——那颗要与上帝和其本身以及世界和平相处的灵魂!这颗灵魂竟能生出这等卑鄙的妒恨和猜忌、自私的恶意和狭隘的仇恨——


  而且对方竟是一个同志!他羞愧难当,不禁用双手捂住脸。只是在五分钟以前,他还梦想着能够成为一名烈士。现在他却为这么一个卑鄙、龌龊的念头而深感愧疚。


  当他在星期四上午走进神学院的小教堂时,他看见卡尔迪神父一个人在那里。他背诵了一遍忏悔祷文,随即就讲起了前天晚上所犯的罪过。


  “我的神父,我指控自己犯下妒忌和仇恨的罪过,我对一个于我没有过失的人起了不洁的念头。”


  卡尔迪神父十分清楚,知道他在应付一个什么样的忏悔者。他只是轻声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事情的前前后后,我的孩子。”


  “神父,那个我对之起了非基督教念头的人是我应该热爱和尊敬的人。”


  “一个跟你有血源关系的人吗?”


  “比血源关系更加密切。”


  “什么样的关系呢?”


  “志同道合的关系。”


  “什么方面志同道合?”


  “一桩伟大而又神圣的工作。”


  短暂的停顿。


  “你对这位——同志的愤恨,你对他的忌妒,是因为他在这桩工作中比你取得更大的成功而引起的吗?”


  “我——是的,这是部分原因。我妒忌他的经验——他的才干。还有——我想——我怕他会从我那里夺去我——爱的那位姑娘的心。”


  “那么这位你爱的姑娘,她是圣教中的人吗?”


  “不是,她是一位新教徒。”


  “一位异教徒吗?”


  亚瑟紧握双手,非常焦虑不安。“是的,一位异教徒。”他重复说道,“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的母亲是朋友。我——妒忌他,因为我看见了他也爱她,因为——因为——”


  “我的孩子,”停顿片刻以后,卡尔迪神父说道,声音缓慢而又庄重,“你还没有把一切全都告诉我呢。你的灵魂之上远非只有这些东西。”


  “神父,我——”他支吾着,又停了下来。


  “我妒忌他,因为我们那个组织——青年意大利*——我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唔?”


  “把一项我曾希望接受的工作分配给了他——这项工作本来有望交给我的,因为我特别适合这项工作。”


  “什么工作?”


  “运进书籍——*治书籍——从运进这些书籍的轮船取来——并为它们找到一个隐藏地点——是在城里——”


  “*把这项工作交给你的竞争对手了吗?”


  “交给了波拉——我妒忌他。”


  “他没有什么引起这种感情的原因吗?你并不责备他对交给他的任务疏忽大意吗?”


  “不,神父。他工作起来非常勇敢,而且也很忠诚。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我只该热爱并且尊敬他。”


  卡尔迪神父陷入了沉思。


  “我的孩子,如果你的心中燃起一线新的光明,一个为你的同胞完成某种伟大的工作的梦想,一种为减轻劳苦大众负担的希望,这样你就要留意上帝赐予你的最宝贵恩惠。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他的赐予,只有他才会赐予新生。如果你已经发现了牺牲的道路,发现了那条通向和平的道路,如果你已经结识了至亲至爱的同志,准备解救那些在暗中哭泣和悲痛的人们,那么你就务必要使自己的心灵免受妒忌和激情的侵扰,要使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圣坛,让圣火在那里永远燃烧。记住有一个高尚而又神圣的事业,接受这一事业的心灵必须纯洁得不受任何自私的杂念影响。这种天职也是教士的天职。它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也不是为了转瞬即逝的片刻儿女私情,这是为了上帝和人民,它是始终不渝的。”


  “啊!”亚瑟吓了一跳,紧握着双手。听到这句誓言他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神父,你是以教会的名义拥护我们的事业啊!基督站在我们的一边——”


  “我的孩子,”那位教士神情庄重地说,“基督曾把金钱兑换者赶出了神庙,因为他的圣地应该叫作祈祷的圣殿,可是他们却把它变成了贼窝。”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亚瑟颤巍巍地小声说道:“赶走他们以后,意大利就会成为上帝的圣殿——”


  他停了下来,那个柔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主说:‘大地和大地上的全部财富都是属于我的。’”


  (第一部·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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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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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瑟被带进港口那个巨大的中世纪城堡里。他发现监狱生活相当难过。他那间牢房又湿又暗,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他是在维亚·波拉街的一座豪华住宅里长大的,因此对他来说,密不流通的空气和令人作呕的气味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食物也差得要命,而且量也不够。但是杰姆斯很快就获得准许,从家里给他送来了生活的必需品。他被单独关着,尽管狱卒对他的监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格,但他还是没能查明逮捕他的原因。可是他却保持平静的心态,这种心态自他进入城堡以后就没有发生变化。因为不许他带书来看,所以他只是祈祷和做虔诚的默念,借此消磨时间,不急不躁地等着事态的进一步变化。


  有一天,一名士兵打开了牢门,并且向他喊道:“请往这边走!”提了两三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却是:“不许交谈!”亚瑟只得听天由命,跟着那位士兵穿过迷宫一样的庭院、走廊和楼梯,一切都多少带着一点霉味。然后他们走进了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面有三个身着军服的人坐在一张铺着绿呢的长桌子旁,桌上杂乱地堆着文书。他们正在懒洋洋地闲聊。


  当他走进来时,他们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他们之中年长的那位看上去像是一个花花公子,此人留着灰白色的络腮胡子,穿着上校军服。他用手一指对面的一把椅子,然后就开始了预审。


  亚瑟想过会受到威胁、侮辱和谩骂,并且准备带着尊严和耐心来应答。但是他们对他很客气,这使他感到失望。对他提出了通常的那些问题,诸如他的姓名、年龄、国籍和社会地位,对此他都作了回答。他的回答也都按照顺序被记录下来。他开始觉得乏味,有些不耐烦。这时那位上校问道:“现在,伯顿先生,你对青年意大利*有何了解?”


  “我了解这是一个组织,在马赛出版了一份报纸,并在意大利散发,旨在动员人们挺身而起,把奥地利军队从这个国家赶出去。”


  “我看你是读过这份报纸吧?”


  “是的,我对这件事情挺有兴趣。”


  “在你读报的时候,你认识到你的行动是违法的吗?”


  “当然。”


  “我们在你房间所发现的报纸,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这我就不能说了。”


  “伯顿先生,你在这里不许说‘我不能说’。你有责任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不准我说‘不能’,那么我就说‘不愿’。”


  “如果你容许自己使用这些字眼,你将会后悔莫及。”上校严肃地说。因为亚瑟没有回答,所以他接着说道:“我可以这么跟你说,从我们所掌握的证据来看,你与这个组织的关系密切,不仅仅是阅读违禁读物。你还是坦白交待,这对你有好处。不管怎样,事情总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你会发现用回避和否认就想开脱自己于事无补。”


  “我无意开脱自己。你们想知道什么?”


  “首先,作为一个外国人,你怎么牵涉到这种事情当中?”


  “我曾考虑过这件事情,读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并且得出了我自己的结论。”


  “谁劝说你参加这个组织的?”


  “没有什么人,我希望参加这个组织。”


  “你这是在和我磨时间。”上校厉声说道,他显然正在失去耐心。“没有人能够自个儿参加一个组织。你向谁表达过想要参加这个组织的愿望?”


  一阵沉默。


  “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好吗?”


  “你要是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是不会回答的。”


  亚瑟怒气冲冲地说道,他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火。到了这个时候,他知道已在里窝那和比萨逮捕了许多人。尽管他仍不清楚这场灾难范围有多大,但是风言风语他已听了许多,因而他为琼玛及其朋友的安危感到极度的不安。这些军官们故作礼貌,狡诈阴险的问题和不着边际的回答有来有往,他们相互之间玩弄着搪塞和回避这种乏味的把戏,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担心和烦恼。门外的哨兵迈着沉重的脚步走来走去,刺耳的脚步声让他难以忍受。


  “噢,顺便说一下,你上次是什么时候见到乔万尼·波拉的?”争辩了一阵以后,上校问道。“就在你离开比萨之前,对吗?”


  “我不知道有人叫这个名字。”


  “什么!乔万尼·波拉?你肯定认识他——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脸上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噢,他可是你的同学。”


  “大学里有许多学生我不认识。”


  “噢,但是你一定认识波拉,你肯定认识波拉!瞧,这是他的手迹。你看看,他对你可很熟。”


  上校漫不经心地递给他一张纸,抬头写着“招供自白”,并且签有“乔万尼·波拉”的字样。亚瑟扫了一眼,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他惊讶地抬起头来。“要我读吗?”


  “是的,你可以读一读,这事与你有关。”


  于是他读了起来,那些军官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观察他的脸部表情。这份文件包括对一长串问题所作的供词。波拉显然也已被捕。供词的第一部分是通常的那一套,接下去简短地叙述了波拉与组织的关系,如何在里窝那传播违禁读物,以及学生集会的情况。后面写着“在参加我们这个组织当中有一位年轻的英国人,他叫亚瑟·伯顿,属于一个富有的船运家族”。


  亚瑟的脸上涌起一股热血。波拉已经出卖了他!波拉,这个挺身担当一位发起人之庄严职责的人——波拉,这个改变了琼玛信仰的人——他还爱着她呢!他放下那张纸,凝视着地面。


  “我希望这份小小的文件已经使你恢复了记忆吧?”上校彬彬有礼地问道。


  亚瑟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他重复说道,声音单调而又坚决。“肯定是弄错了。”


  “弄错了?噢,胡说八道!得了吧,伯顿先生,骑士风格和唐吉诃德式的侠义精神,就其本身来说是非常美好的品德,但是过分实践这些品德则是毫无益处的。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开始总犯这样的错误。得了吧,想一想!委屈自己,为了一个出卖你的人,竟然拘泥于小节,从而毁了你一生前程又有什么好处?你看看你自己,他供起你来可是没有给予你什么特别的关照。”


  上校的声音里含着一种淡淡的嘲弄口吻。亚瑟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他的心头突然闪过一道光亮。


  “撒谎!”他大声喊道。“这是伪造的!我能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你们这些懦夫——你们一定是想要陷害某个犯人,要么你就是想引我上钩。你们伪造了这个东西,你是在撒谎,你这个混蛋——”


  “住嘴!”上校大声吼道,一下子站了起来。“托马西上尉,”他面对身旁的一个人继续说道,“请你叫来看守,把这个年轻人带进惩戒室关他几天。我看需要教训他一顿,那样他才会变得理智起来。”


  惩戒室是地下一个洞穴,里面阴暗、潮湿、肮脏。它没有使亚瑟变得“理智”起来,相反却把他彻底激怒起来。他那个奢侈的家庭已经使他养成了爱好个人清洁卫生的习惯,可在这里,污秽的墙上爬满了毒虫,地上堆积着垃圾和污物,青苔、污水和朽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这里的一切对他产生的最初影响足以使得那位受到冒犯的军官感到满意。亚瑟被推了进去,牢门随后关上。他伸出双手,小心谨慎地向前走了三步。他的手摸到滑溜溜的墙壁,一阵恶心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他在漆黑之中找到一个不那么脏的地方,然后坐了下来。


  就在黑暗和沉默之中,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夜晚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一切都是那样的空虚,完全没有了外界的印象。他逐渐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第二天早晨,当一把钥匙在门锁里转动时,受到惊吓的老鼠吱吱地从他身边跑过,他突然吓得站起身来,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耳朵里嗡嗡直响,仿佛他被关在一个隔绝光与声的地方已有几个月,而不是几个小时。


  牢门打开了,透进一丝微弱的灯光——对他来说则是一道耀眼的光亮。看守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面包和一杯水。亚瑟向前走了一步,他深信这个人是来放他出去的。没等他说出话来,看守就把面包和茶杯塞到他的手里,转过身去,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再次锁上牢门。


  亚瑟跺起脚来。他这一生还是第一次感到怒火中烧。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失去了对时间和地点的把握。黑暗像是无边无际,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对他来说,生命似乎已经停止了。在第三天的傍晚,牢门被打开了,看守长带着一位士兵站在门槛上。他抬起头,惶惑而又茫然。他用手遮住眼睛,以便避开不太习惯的亮光。他迷迷糊糊,不知道他在这个坟墓里已经待了多少个小时,或者是待了多少个星期。


  “请往这边走。”看守正色说道。亚瑟站了起来,机械地往前走去。他脚步蹒跚,晃晃悠悠,像是一个醉汉。他讨厌看守想要扶他走上陡峭而又狭窄的台阶,但是在他走上最后一层台阶时,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所以他摇晃起来,要不是看守抓住他的肩膀,他就会向后摔下去。


  “好啦,现在他就会没事的,”有人高兴地说道,“他们这样走出来,大多数人都会昏过去的。”


  亚瑟挣扎着,拼命想要喘过气来。这时又有一捧水浇到他的脸上。黑暗好像随着哗啦啦的浇水声从他眼前消失了,这时他突然恢复了知觉。他推开看守的胳膊,走到走廊的另一头,然后登上楼梯,几乎是稳稳当当的。他们在一个门口停顿了片刻,过后门打开了。没等他想出他们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他已站在灯火通明的审讯室里,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那张桌子,以及那些文件和那些坐在老位置上的军官。


  “啊,是伯顿先生!”上校说道。“我希望我们现在能够好好地谈一谈。呃,喜欢那间暗无天日的牢房吗?不如你哥哥家中那间客厅豪华,是吗?嗯?”


  亚瑟抬眼注视上校那张笑嘻嘻的面孔。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直想扑上前去,掐住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花花公子的喉咙,并用牙齿将它咬断。很可能他的脸上流露出什么,因为上校立即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语气说道:“坐下,伯顿先生,喝点水。你有些激动。”


  亚瑟推开递给他的那杯水。他把双臂支在桌上,一只手托住前额,试图静下心来。上校坐在那里,老练的目光敏锐地打量着他那颤抖的双手和嘴唇,以及湿漉漉的头发和迷离的眼神。他知道这一切说明体力衰弱,神经紊乱。


  “现在,伯顿先生,”在几分钟以后,他说,“我们就接着我们上次的话题往下谈,因为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我不妨首先向你说明,就我来说,除了宽容待你别无他意。如果你的举止是得当和理智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对你采取任何不必要的粗暴措施。”


  “你想让我干什么?”


  亚瑟怒气冲冲地说道,声音与他平时说话的腔调大不相同。


  “我只要你坦率地告诉我们,你对这个组织及其成员了解多少。直截了当,大大方方。首先说说你认识波拉有多长时间了?”


  “我这一辈子都不曾见过他。我对他一无所知。”


  “真的吗?那好,我们一会儿再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你认识一个叫做卡洛·毕尼的年轻人吗?”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人。”


  “这就活见鬼了。弗兰西斯科·奈里呢?”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是这儿有一封你写的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瞧!”


  亚瑟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然后把它放在一边。


  “你认出这封信了吗?”


  “认不出来。”


  “你否认是你写的信吗?”


  “我什么也没有否认。我不记得了。”


  “也许你记得这封信吧?”


  又一封信递给了他,他看出是他在秋天写给一位同学的信。


  “不记得了。”


  “收信的人也不记得吗?”


  “连人也不记得了。”


  “你的记忆真是太差了。”


  “这正是我常感到苦恼的一个缺陷。”


  “那是!可我那天从一位大学教授那里听说你是一点缺陷也没有,事实上却是聪明过人。”


  “你可能是根据暗探的标准来判断聪明与否,大学教授们用词是不同的。”


  从亚瑟的声音里,显然能够听出他的火气越来越大。由于饥饿、空气污浊和直想睡觉,他已经精疲力竭。他身子里的每一根骨头好像都在作痛,上校的声音折磨着他那业已动怒的神经,气得他咬紧牙关,并且发出石笔磨擦的声音。


  “伯顿先生,”上校仰面靠在椅背上,正色说道,“你又忘记了你的处境。我再次警告你,这样谈话对你没有好处。你肯定已经尝够了黑牢的滋味,现在不想蹲在里面吧。我把话给你挑明了,如果你再这样好歹不分,我就会采取断然的措施。别忘了我可掌握了证据——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些年轻人当中有人把违禁书报带进港口,而且你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现在你是否愿意主动交待一下,你对这件事了解多少?”


  亚瑟低下了脑袋。他的心中开始萌发出了一股盲目、愚昧和疯狂的怒火,难以遏制。对他来说,失去自制比任何威胁都更加可怕。他第一次开始认识到在任何绅士的修养和基督徒的虔诚下面,都隐藏着那种不易觉察的力量,于是他对自己感到害怕。


  “我在等待着你的回答呢。”上校说道。


  “我没有什么要回答的。”


  “你这是一口拒绝回答了?”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那么我只好下令把你押回到惩戒室去,并且一直把你关在那里,直到你回心转意。如果你再惹麻烦,我就会给你带上手铐脚镣。”


  亚瑟抬起头,气得浑身上下抖个不停。“随你的便。”他缓慢地说道,“英国大使将会作出决定,是否容忍你们如此虐待一个无罪的英国臣民。”


  最后亚瑟又被领回到自己的那间牢房。进去以后,他就倒在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没有给他戴上手铐脚镣,他也没有再被关进那间可怕的黑牢。但是随着每一次的审讯,他与上校之间的仇恨日益加深。对亚瑟来说,在他这间牢房里祈求上帝的恩惠来平息心中炽烈的怒火,或者花上半夜的时间思考基督的耐心和忍让,都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当他又被带进那间狭长的空屋时,一看到那张铺着绿呢的桌子,面对上校那撮蜡*的胡子,非基督教的精神立即就再次占据他的内心,使他做出辛辣的反驳和恶意的回答。没等他在监狱里待上一个月,他们相互之间的忿恨就已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以至于他和上校一照面就会勃然大怒。


  这种小规模的冲突开始严重影响他的神经系统。他知道受到了密切的监视,而且也想起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谣言。


  他听说偷偷给犯人服下颠茄,这样就可以把他们的谵语记录下来,所以他逐渐害怕睡觉或吃饭。如果一只老鼠在夜里跑过他的身边,他会吓得一身冷汗,因为恐惧浑身发抖,并且幻想有人藏在屋里,显然企图诱使他在某种情况下作出承认,从而供出波拉。他非常害怕因为稍有疏忽而落进陷阱,以至于真有危险仅仅是由于紧张而做出这样的事。波拉的名字昼夜都在他的耳边响起,甚至扰乱了他的祈祷,以至于在他数着念珠时也会说出波拉的名字,而不是玛利亚的名字。但是最糟糕的事情是他的宗教信仰,就像外面的世界一样,它也好像一天天地离他而去。他怀着狂热的固执劲儿抓住这最后的立脚点,每天他都花上好几个小时用于祈祷和默念。但是他的思绪越来越经常地转到波拉的身上,可怕的是祈祷正在变得机械。


  他最大的安慰是结识了监狱的看守长。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头,胖胖的,头已秃顶。起先他竭力板着一张严肃的脸。时间一长,他那张胖脸上的每一个酒窝都露出善良,这种善良抑制了职务在身而应注意的顾忌。他开始为犯人们传递口信和纸条,从一间牢房传到另一间牢房。


  五月的一天下午,这位看守走进牢房。他皱着眉头,阴沉着脸。亚瑟吃惊地望着他。


  “怎么啦,恩里科!”他大声说道。“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恩里科没好气地说道。他走到草铺跟前,开始扯下毛毯。这条毛毯是亚瑟带来的。


  “你拿我的东西做什么?我要搬到另一间牢房里去吗?”


  “不,你被释放了。”


  “释放?什么——今天吗?全都释放吗?恩里科!”


  亚瑟激动之下抓住那位老人的胳膊,可是他却忿然挣脱开了。


  “恩里科!你是怎么啦?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全都被释放吗?”


  老人只是哼了一声,算是作了回答。


  “别!”亚瑟又抓住看守的胳膊,并且哈哈大笑。“你对我生气可没用,因为我不会介意的。我想知道其他人的情况。”


  “什么其他人?”恩里科突然放下正在叠着的衬衣,怒气冲冲地说道。“我看是没有波拉吧?”


  “当然包括波拉和其他所有的人。恩里科,你是怎么啦?”


  “那好,他是不大可能被匆忙释放的,可怜的孩子,他竟然被一位同志给出卖了。哼!”恩里科再次拿起衬衣,带着鄙夷的神情。


  “把他给出卖了?一位同志!噢,真是可怕!”亚瑟惊恐地睁大眼睛。恩里科迅速转过身去。


  “怎么啦,不是你吗?”


  “我?伙计,你发了疯吧?我?”


  “那好,反正昨天在审讯时,他们是这么告诉他的。我很高兴不是你,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相当正直的年轻人。这边走!”恩里科站到走廊上,亚瑟跟在他的身后。他心中的一团迷雾有了头绪。


  “他们告诉波拉是我出卖了他?他们当然是这么说了!伙计,他们告诉我是他出卖了我。波拉肯定不会那么傻,竟会相信这种东西。”


  “那么真的不是你了?”恩里科在楼梯上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亚瑟。亚瑟只是耸了耸他的肩膀。


  “这当然是在撒谎。”


  “那好,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我的孩子。我会告诉他你是这么说的。但是你知道,他们告诉他,你是出于——呃,出于妒忌而告发了他,因为你们俩爱上了同一个姑娘。”


  “这是在撒谎!”亚瑟气喘吁吁,急匆匆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浑身没了力气。“同一个姑娘——妒忌!”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等一等,我的孩子。”恩里科停在通向审讯室的走廊里,和颜悦色地说道,“我相信你,但是只告诉我一件事。我知道你是个天主教徒,你在忏悔的时候说过——”


  “这是在撒谎!”这一次亚瑟提高了嗓门,快要哭出声来。


  恩里科耸了耸肩膀,然后继续往前走去。“你当然知道得最清楚,但是像你这样受骗上当的傻小子,也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比萨现在正闹得满城风雨,你的一些朋友已经揭露出一个教士。他们已经印发了传单,说他是一个暗探。”


  他打开审讯室的门,看见亚瑟一动不动,眼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他轻轻地把他推进门槛里面。


  “下午好,伯顿先生。”上校咧嘴笑着说道,态度和蔼,“我不胜荣幸,向你表示祝贺。佛罗伦萨方面已经下令将你释放。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好吗?”


  亚瑟走到他的跟前。“我想知道,”他无精打采地问道,“谁出卖了我。”


  上校扬起眉毛,微微一笑。


  “你猜不出来吗?想一想。”


  亚瑟摇了摇头。上校伸出双手,作出一个略微表示惊讶的手势。


  “猜不出吗?真的吗?嗨,是你自己呀,伯顿先生。谁还会知道你的儿女私情呢?”


  亚瑟默不做声地转过身去,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架,他的眼睛缓缓地移到耶稣的脸上。但是他的眼里没有祈求,只是隐约地惊叹这位漠然而又耐心的上帝为什么不对出卖忏悔教徒的教士严加惩处。


  “请你在收据上签字,证明领回你的论文好吗?”上校和气地说道。“然后我就不再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急着回家。


  为了波拉那个傻小子的事情,我今天下午已经花了很多时间了。他把我的基督教耐性可考验苦了。恐怕他会被判得很重。


  再见!”


  亚瑟在收据上签了名字,接过他的论文,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他跟着恩里科走到大门口。他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径直走到河边。那里有一位船夫,正在等着把他渡过护城河。当他登上通往街道的台阶时,一个穿着棉布连衣裙、戴着草帽的姑娘伸出双臂,朝他跑了过来。


  “亚瑟!噢,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他抽回了手,战栗不止。


  “吉姆!”他最终说道,声音好像不是他的。“吉姆!”


  “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他们说你会在四点钟出来。亚瑟,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出了什么事?亚瑟,你遇着什么事了?别这样!”


  他转身缓慢地往街道那头走去,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他这个样子完全把她给吓坏了,她跑了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亚瑟!”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着她。她挽起他的胳膊,他们默不做声,一起又走了一会儿。


  “听着,亲爱的,”她轻声说道,“你不必为了这件倒霉的事情而感到不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件痛苦的事,但是大家都会明白的。”


  “什么事?”他问道,还是那样无精打采。


  “我是说关于波拉的信。”


  听到这个名字,亚瑟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


  “我原以为你不会听到这件事,”琼玛接着说道,“但是我想他们已经告诉了你。波拉一定发疯了,竟然认为会有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


  “这么说你对这事一无所知了?他写了一封耸人听闻的信,说你已经说出了关于轮船的事情,并且致使他被捕。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每一个认识你的人都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有那些不认识你的人才会感到不安。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就是要告诉你,我们那个圈子里的人谁都不信。”


  “琼玛!可这是——这是真的!”


  她慢悠悠地抽身从他身边走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睁大眼睛,里面满是恐惧。她的脸就像她脖子上的围巾一样白。沉默犹如一道冰冷的巨浪,好像冲刷到他们跟前,淹没了他们,把他们与市井的喧哗隔绝开来。


  “是的,”他最后小声说道,“轮船的事情——我说了。我说了他的名字——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并且注意到她的脸上露出致命的惊恐。对了,当然她肯定认为——


  “琼玛,你不明白啊!”他脱口说道,随即凑到她的跟前。


  但是她直往后退,并且尖声喊出声来:“别碰我!”


  亚瑟突然猛地抓住她的右手。


  “听着,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不是我的过错。我——”


  “放开,放开我的手!放开!”


  她随即从他的手里挣脱开她的手指,并且扬起手来,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霎时间,他只能觉察琼玛那张苍白而又绝望的面孔,以及狠劲抽他的那只手。她就在棉布连衣裙上蹭着这只手。过了一会儿,日光再次显露出来,他打量四周,看见自己孑然一身。


  (第一部·第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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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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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亚瑟按响维亚·波拉大街那座豪华住宅的门铃时,天早已黑了下来。他想起自己一直是在街上游荡。但是在哪儿游荡,为什么,或者游荡了多长时间,他一无所知。朱丽亚的小厮打开了门,呵欠连天,看见他这张憔悴而无表情的脸,他意味深长地咧嘴笑笑。少爷从监狱回到了家里,竟像一个“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乞丐,在他看来是个天大的笑话。


  亚瑟走到楼上。他在二楼遇见走下来的吉朋斯,他板着脸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不以为然的神态。他试图低声道上一句“晚安”,然后从一旁走过去。但是吉朋斯这个人要是觉得你不顺他的心,你要想从他身边经过他可是不依不饶。


  “先生们都已出去了,先生。”他说,同时带着挑剔的目光打量亚瑟零乱的衣服和头发,“他们和女主人一起参加一场晚会去了,大约要到十二点才回来。”


  亚瑟看看手表,现在是九点钟。噢,行啊!他还有时间——有的是时间……


  “我的女主人要我问你是否愿意吃点晚饭,先生。还说她希望你能等她,因为她特别希望今晚和你谈谈。”


  “我什么也不想吃,谢谢你。你可以告诉她我没有上床。”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自他被捕以后,里面的一切都没变化。蒙泰尼里的画像还是他那天放在桌上的,十字架还像以前那样立在神龛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侧耳倾听。但是宅子里静悄悄的。显然没有人前来打扰他。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然后锁上了门。


  他就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没有什么可想的,也没有什么使他操心的事情。只是泯灭一个讨厌而又无用的意识,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可是看来还有一件愚蠢而又盲目的事情。


  他还没有下定自杀的决心,而且对此也没有想得太多。这是一件显而易见、无可避免的事情。他甚至没有明确地想过挑选什么方法自杀,要紧的是把这一切尽快了结——做完之后忘得一干二净。他的房间没有什么武器,甚至连小刀都没有。但是这不要紧——一条毛巾就行,或者把床单撕成碎片也行。


  窗户的上面正好有一枚大钉子。这就行了,但是它必须坚固,能够经受住他的重量。他站在一把椅子上试了试钉子,钉子并不十分坚固。他又跳下椅子,从抽屉里拿来一把锤子。


  他敲了几下钉子,然后正要从床上撕下一块床单。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他没有祈祷。一个人在死前当然要作祈祷,每一个基督徒在死前都作祈祷。对于一个行将死去的人,还有特别的祈祷文呢。


  他走进神龛,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万能而慈悲的上帝——”他朗声祈祷。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不再往下说了。这个世界的确变得越来越无聊了,没有什么值得祈祷或者诅咒。


  基督对这种麻烦又知道什么呢?从来没有遭受这种麻烦的基督知道什么呢?他只是被出卖了,就像波拉一样。他并不曾因为被骗而出卖别人。


  亚瑟站起身来,仍旧习惯地在胸前画了十字。他走到桌子跟前,看见上面放着一封信。信是蒙泰尼里的笔迹,是写给他的。信是用铅笔写的:


  我亲爱的孩子:在你释放的这一天不能见你,对我来说实在让我感到莫大的失望。可是我被请去看望一个快要过世的人。我要到很晚才能回来。明天一早过来看我。急草。劳·蒙。


  他叹息一声放下信来,看来这件事对Padre打击确实很大。


  街上的人们笑得多么开心,聊得多么畅怀!自他出生以后一切都没有变化。至少他周围那些日常繁琐的小事不会因为一个人、一个活人死去而变化。一切都像从前那样。喷水池的水还在溅荡,屋檐下的麻雀还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昨天是这样,明天还是这样。对他来说,他已经死了——一了百了地死了。


  他坐在床边,双手交叉抓住床头的栏杆,额头枕在胳膊上。时间还多的是。而且他的头还疼得厉害——大脑中央好像疼得很。一切都是那么乏味,那么愚蠢——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前门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他吃了一惊,简直喘不过气来。他用双手扼住了喉咙。他们已经回来了——他坐在这里想入非非,任由宝贵的时间流逝——现在他必须看到他们的面孔,听到他们冷酷的声音——他们会嗤之以鼻,大发议论——要是他有把刀子该有多好……


  他绝望地环视四周。他母亲做针线的篮子就在小柜子里,篮子里当然会有剪子。他可以绞断一根动脉。不,床单和钉子更安全,如果他有时间的话。


  他从床上掀下床罩,发疯似的撕下一条布来。楼梯里响起了脚步声。不,这条布太宽了。用它打结会不牢的,而且一定要留出一个套索。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血液撞击着他的太阳穴,并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快点——快点!噢,上帝啊!再给五分钟的时间吧!


  门上响起了敲门声。那条撕下的布条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屏住呼吸听着。有人扭动了门把,然后朱丽亚扯着嗓门叫道:“亚瑟!”


  他站了起来,喘着粗气。


  “亚瑟,请把门给打开。我们在等着呢。”


  他捡起撕坏的床罩,把它塞进抽屉里,然后匆忙把床抚平。


  “亚瑟!”这一次是杰姆斯在喊门,而且有人在不耐烦地扭动门把。“你睡着了吗?”


  亚瑟环视屋子,看见一切都已藏了起来,然后打开了房门。


  “亚瑟,我可是有话在先。你至少应该遵照我的要求,坐等我们回来吧。”朱丽亚闯进屋里,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看来是认为我们合该在门口恭候半个小时——”


  “我亲爱的,是四分钟。”杰姆斯温和地予以纠正。他尾随妻子的粉缎长裙走进屋里。“我当然认为,亚瑟,你这样做不大——不大成体统——”


  “你们想干什么?”亚瑟打断了他的话。他站在那里,手扶着房门。他就像是一只被困的动物,偷偷看看这个,然后又偷偷看看那个。但是杰姆斯反应迟钝,朱丽亚又在气头上,所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


  伯顿先生为他妻子拉过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在膝盖处扯直他那条新裤子。“我和朱丽亚,”他开口说道,“觉得我们有责任跟你严肃地谈谈——”


  “今天晚上不行,我——我不大舒服。我头疼——你们必须等一等。”


  亚瑟的声音有些异样,含含糊糊的。他神情恍惚,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杰姆斯吃了一惊,四下里看了一下。


  “你怎么啦?”他着急地问道,突然想起了亚瑟来自那个传染病的温床。“我希望你不是得了什么病。你看上去很像是在发烧。”


  “胡说八道!”朱丽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只是在装腔作势,因为他羞于面对我们。过来坐下,亚瑟。”


  亚瑟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床上。“嗯?”他疲惫地说道。


  伯顿先生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喉咙,捋了捋他那已够整洁的胡子,然后再次开始道出那番经过准备的话来:“我觉得我有责任——我负有痛苦的责任——跟你严肃地谈谈你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结交——呃——那些无法无天、杀人越货之徒,以及——嗯——那些品行不端的人。我相信你,也许只是糊里糊涂,而不是已经堕落了——呃——”


  他停了下来。


  “嗯?”亚瑟又这么说道。


  “哎,我不希望难为你。”杰姆斯接着说道,看到亚瑟那副疲倦的绝望神态,他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一下语气。“我十分愿意相信你是被坏伙伴引入了歧途,因为你年纪轻轻,缺乏经验,还有——呃——鲁莽,以及——呃——你具有一种轻率的性格,我怕是从你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


  亚瑟的眼光缓缓转到母亲的画像上,然后又收回眼光,但是他没有说话。


  “但是我相信你会明白的,”杰姆斯继续说道,“我们这是一个为人推崇的家庭,要我收留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辱其门风的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嗯?”亚瑟又重复了一遍。


  “那好,”朱丽亚厉声说道。她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然后把它放在膝盖上。“亚瑟,除了‘嗯’这么一下,你就不能行行好,说点别的什么吗?”


  “当然了,你们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做。”他慢吞吞地说道,身体一动不动。“不管怎样都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杰姆斯重复说道,惊得目瞪口呆。他的妻子哈哈大笑,并且站起身来。


  “噢,没有关系,是吗?那好,杰姆斯,我希望你现在明白了你能从这个人那里指望得到多少报答。我告诉过你好心得不到好报,对一个投机钻营的女天主教徒和他们的——”


  “嘘,嘘!亲爱的,不要计较这事!”


  “别胡说八道了,杰姆斯。不要感情用事了,我们已经受够了!一个孽种竟然充作这个家庭的成员——他该知道他的母亲是个什么东西了!我们为什么要负担一个天主教教士一时风流而养下的孩子呢?这儿,瞅瞅!”


  她从口袋里扯出一张业已揉皱的纸来,隔着桌子朝亚瑟扔了过来。亚瑟把它摊开,上面的字是她母亲的笔迹,署名的日期是他出生前四个月。这是一封写给她丈夫的忏悔书,落有两个签名。


  亚瑟的眼光缓慢地移到这张纸的下端,绕过拼成她名字的潦草字母,看到那个遒劲而又熟悉的签名:“劳伦佐·蒙泰尼里”。他凝视这张忏悔书,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一言不发,折起这张纸,把它放下来。杰姆斯站起身来,挽起了他的妻子。


  “行了,朱丽亚,就这么着吧。现在下楼去吧。时候不早了,我想和亚瑟谈点小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她抬眼看看他的丈夫,然后又看看亚瑟。亚瑟正默默地凝视着地板。


  “我看他有些犯傻。”她小声说道。


  当她撩起裙子的后摆走出房间以后,杰姆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然后走回到桌旁他那把椅子跟前。亚瑟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


  “亚瑟。”杰姆斯温和地说道,现在朱丽亚已经不在这里,听不到她说些什么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感到非常遗憾。


  也许你还是不知道它要好些。可是,一切都已过去了。我感到高兴的是你表现得这样克制。朱丽亚有——有点激动,女人总是——反正我不想太难为你。”


  他打住话头,看看他的好言好语产生了什么效果。但是亚瑟仍旧纹丝不动。


  “当然了,我亲爱的孩子,”杰姆斯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这样的事情让大家都感到不愉快,我们对此只能保持缄默。


  我的父亲非常慷慨,在她承认失身以后并没有和她离婚。他只是要求那个勾引她误入歧途的男人立即离开这个国家。你也知道,他去了中国当了一名传教士。就我来说,我是反对你在他回来后和他来往的。但是我的父亲最后还是同意让他来教你,条件是他永远也别企图看望你的母亲。说句公道话,我必须承认他俩始终都忠实地执行了这个条件。这是一件让人引以为憾的事情,但是——”


  亚瑟抬起了头。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气和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张蜡制的面具。


  “你、你不认为,”他轻声说道,奇怪的是他说话支支吾吾的,有些口吃,“这、这——一切——非、非常——好笑吗?”


  “好笑?”杰姆斯把他的椅子从桌边挪开,坐在那里瞪眼看着他。他吓得发不出火来。“好笑?亚瑟,你发疯了吗?”


  亚瑟突然仰起头来,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狂笑。


  “亚瑟!”船运老板大声叫道,因为气愤而抬高了嗓门,“你竟然这样轻浮,这使我感到很意外。”


  没有回答,只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大笑,笑得那么响亮,笑得那么有力,以至于杰姆斯开始怀疑这里是否有比轻浮更严重的事情。


  “活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喃喃地说道,随即转过身去,鄙夷地耸了耸肩膀,并在屋子里不耐烦地踱来踱去。“真的,亚瑟,你比朱丽亚还不如。好了,别笑了!我可不能在这里等上一整夜。”


  他也许还不如请求十字架从底座上下来。亚瑟对于抗议或者规劝不再顾忌了,他只是放声大笑,不停地笑着。


  “岂有此理!”杰姆斯说道,他终于停止了气急败坏的踱步。“你显然是激动过分,今晚已经失去了理智。如果你这样下去,我就没有办法和你谈事。明天早晨吃过早餐以后找我。


  现在你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吧。晚安。”


  他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房门。“现在还要面对楼下那个歇斯底里的人。”他喃喃地说道,随即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开。


  “我看那儿又会哭开了!”


  疯狂的笑声从亚瑟的嘴唇上消失了。他从桌上抓起锤子,然后扑向十字架。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他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站在空荡荡的底座前面,手里仍然拿着锤子,破碎的塑像散落在他的脚边。


  他扔下锤子。“这么容易!”说罢转过身去。“我真是一个白痴!”


  他坐在桌边喘着粗气,额头伏在双手里。他随即站了起来,走到盥洗池跟前,端起一壶冷水浇到他的头上。他走了回来,十分镇静,并且坐下来考虑问题。


  就是为了这些东西——为了这些虚伪而又奴性的人们,这些愚昧而又没有灵魂的神灵——他受尽了羞辱、激情和绝望的种种煎熬。他准备用一根绳子吊死自己,当真,因为一个教士是个骗子。他现在聪明多了。他只需抖掉这些毒虫,重新开始生活。


  码头有许多货船,很容易就能藏在其中的一艘货船里,偷偷乘船逃走,到达澳大利亚、加拿大、好望角——不管什么地方。随便到哪个国家,只要远在天边。至于那里的生活,他可以看看再说,如果不适合他,他可以再到别的地方。


  他拿出钱包。只有三十三个玻里,但是他的手表还是值点钱的。这就能帮他挨过一段时间,不管怎样都没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他都要挺下去。但是他们会找他的,所有这些人都会找他的。他们当然会到码头查询。不,他必须给他们布下疑阵——使他们相信他死了。然后他就自由自在——自由自在。一想到伯顿一家将会寻找他的尸体,他不禁暗自笑了起来。那会是一场多么好笑的闹剧啊!


  他拿过一张纸来,随手写下了所想到的几句话:


  我相信过您,正如我曾相信过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的东西,我可以用锤子将它砸碎。您却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


  他折起这张纸,写上蒙泰尼里亲启的字样。然后他又拿过另一张纸,写下了一排字:“去达赛纳码头找我的尸体。”然后他戴上帽子,走出了房间。当他经过母亲的画像时,他抬头哈哈一笑,耸了耸肩膀。她也欺骗了他。


  他轻手轻脚地经过了走廊,拉开了门闩,走到大理石楼梯上。楼梯又大又黑,能够发出回声。在他往下走时,楼梯好像张开了大口,像是一个阴暗的陷阱。


  他走过庭院,谨慎地放轻脚步,以免惊醒吉安·巴蒂斯塔。他就睡在一楼。后面堆藏木柴的地窖有一扇装着栅栏的小窗,对着运河,离地面不过四英尺。他想起生锈的栅栏已经断裂,只要稍微一推就能弄出一个豁口,然后钻出去。


  栅栏很坚固,他的手擦破了,外套的袖子也扯坏了。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街道,没有看见一个人。黑漆漆的运河没有一点动静,这条丑恶的壕沟两边是笔直细长的堤岸。未曾体验过的世界也许是一个令人扫兴的黑洞,但是它根本就不可能比他丢开的这一角更加沉闷和丑陋。


  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是一个讨厌的小天地,死水一潭,充满了谎言和拙劣的欺骗,以及臭气熏天的阴沟,阴沟浅得连人都淹不死。


  他沿着运河堤岸走着,然后来到梅狄契宫旁的小广场上。


  就是在这个地方,琼玛伸出双臂,绽开那张楚楚动人的面容跑到他跟前。这里有一段潮湿的石阶通往护城河,阴森森的城堡就在这条污浊的小河对面。他在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条小河是多么粗俗和平庸。


  他穿过狭窄的街道,到达了达赛纳船坞。他在那里脱下帽子,把它扔进水里。在他们打捞他的尸体时,他们当然会发现它。然后他沿着河边往前走去,愁眉不展地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必须设法溜到某一艘船上,但是这样做很难。他唯一的机会是走到那道巨大而又古老的梅狄契防波堤上,然后走到防波堤的尽头。在那个尖角处有一家下等的酒馆,他很可能在那里发现某个可以行贿的水手。


  但是码头大门关着。他怎样才能过去,并且混过海关官员呢?他没有护照,他们放他过去就会索要高额的贿赂,可是他身边的钱是远远不够的。此外,他们也许会认出他来。


  当他经过“摩尔四人”的铜像时,有个人影从船坞对面的一所老房子里钻了出来,并往桥这边走过来。亚瑟立即溜到铜像的阴影之中,然后蹲在暗处,从底座的拐角谨慎地向外窥望。


  这是春天里的一个夜晚,夜色柔和而又温馨,天上布满了星星。河水拍打着船坞的石堤,并在台阶周围形成平缓的漩涡,发出的声音像是低低的笑声。附近的某个地方,一条铁链缓缓地晃动着,吱吱作响。一架巨大的铁起重机隐约地耸立在那里,高大而又凄凉。在星光灿烂的天空和浅蓝灰色的云彩下,映出了漆黑的奴隶身影。他们带着锁链,站在那里徒劳地挣扎,并且恶毒地诅咒悲惨的命运。


  那人摇摇晃晃地沿着河边走来,并且扯着嗓子唱着一支英国小曲。他显然是个水手,从某个酒馆痛饮一顿以后往回走。看不出周围还有别的人。当他走近时,亚瑟站起身来,走到了路中间。那个水手止住歌声,骂了一句,并且停下脚步。


  “我想和你谈谈,”亚瑟用意大利语说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人摇了摇头。“跟我讲这种鬼话没用的。”他说。接着他转而说起蹩脚的法语,生气地问道:“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从亮处到这儿来一下,我想和你谈谈。”


  “啊!换了你愿意吗?从亮处过来!你带着刀子吗?”


  “没有,没有,伙计!你看不出我只想得到你的帮助吗?我会付钱的。”


  “嗯?什么?装得倒像个公子哥儿,还——”那个水手不由自主地说起了英语。他现在挪到了暗处,靠在铜像底座的栏杆上。


  “那好,”他说,重又操起他那难听的法语。“你想干什么?”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啊哈!偷渡!想让我把你藏起来吗?我看是出了事吧。


  对人动了刀子,呃?就像这些外国人一样!那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呢?我想总不是想上警察局吧?”


  他醉醺醺地大笑起来,并且眨巴着一只眼睛。


  “你是哪条船上的?”


  “卡尔洛塔号——从里窝那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运油去,再运皮革回来。它就停在那里,”——他用手指着防波堤的方向——“一条破败不堪的旧船!”


  “布宜诺斯艾利斯——行啊!你能偷偷把我带上船吗?”


  “你能给我多少钱?”


  “不多,我只有几个玻里。”


  “那不行。少于五十不行——这还算是便宜的——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儿。”


  “你说公子哥儿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喜欢我的衣服,你可以跟我换,但是我身上就这么多钱,拿不出更多的了。”


  “你那儿还有一只手表。递过来。”亚瑟取出一只女式金表,磨刻的花纹和镶嵌的珐琅都很精致,背后雕有“格·伯”两个字母。这是他母亲的表——但是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那个水手迅速瞥了一眼,发出了一声惊叹。“这当然是偷的!让我看看!”


  亚瑟缩回了手。“不,”他说,“等我们上了船,我会给你的。在这之前,我是不会给你的。”


  “这么说来,看来你还不傻!我敢打赌,这是你第一次落难,呃?”


  “那是我的事情。哟!巡查来了。”


  他们在群像后面蹲了下来,直到巡查走了过去。然后那个水手站起身来,告诉亚瑟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一边傻乎乎地暗自笑着。亚瑟默默地跟在后面。


  那个水手领他回到梅狄契宫附近那个不大规则的小广场,然后停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他原本因为谨慎而想小声说话,可是说出的话却含糊不清。


  “等在这里,如果你再往前走,那些当兵的会看见你的。”


  “你要去干什么?”


  “给你找点衣服。你这外套袖子上血迹斑斑,我可不能带你上船。”


  亚瑟低头看看被窗户栅栏拉破的袖子。手给擦破了,流出的血滴到了上面。那人显然把他当成了杀人犯。哎,人家怎么想没有什么关系。


  过了一会儿,那个水手昂然走了回来,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裹。


  “换上,”他小声说道,“动作快点。我必须回去,那个犹太老头没完没了,一个劲儿跟我讨价还价,耽误了我半个小时。”


  亚瑟遵命照办。刚一碰到旧衣服,他就本能地觉得恶心,不免有些缩手缩脚。所幸的是这些衣服虽然粗糙,但却相当干净。当他穿上这套新装束走进亮处以后,那个水手醉眼醺醺地打量着他,神情很是庄重。他煞有介事地点头表示赞许。


  “你这就行了,”他说,“就这样,不要做声。”亚瑟带着换下的衣服,跟着他穿过迷宫似的弯曲运河和漆黑的狭窄小巷。这里是中世纪遗留下来的贫民窟,里窝那人把这叫做“新威尼斯”。几座阴森森的古老宫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夹在嘈杂的邋遢的房舍和肮脏的庭院中间。这些宫殿两边各有一条污秽的水沟,凄惨惨地想要保持昔日的尊严,尽管知道这样是徒劳无益的。他知道有些小巷是劣迹昭著的黑窝,里面藏着小偷、亡命徒和走私犯,其他的小巷只是穷困潦倒之人的居所。


  那个水手在一座小桥旁停下了脚步,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然后他们走下石砌的台阶,来到一个狭窄的码头上。桥下有一只肮脏破旧的小船。他厉声地命令亚瑟跳进去躺下,随后他自己坐在船上,开始摇着小船划向港口。


  亚瑟静静地躺在潮湿漏水的船板上,身上盖着那人扔来的衣服。他从里面往外窥视那些熟悉的街道和房屋。


  他们很快就过了桥,然后进入了一段运河,这里就是城堡的护城河。巨大的城墙耸立在水边,墙基很宽,越往上越窄,顶部是肃穆的塔楼。几个小时以前,塔楼在他看来是多么强大,多么可怕!现在——


  他躺在船底,轻声地笑了笑。


  “别出声,”那个水手小声说道,“把头给盖住!我们快到海关了。”


  亚瑟拉过衣服盖在头上。再往前划了几码,小船停在用链子锁在一起的一排桅杆前。这排桅杆横在运河上,挡住了海关和城堡墙壁之间的那条狭窄水道。一位睡眼惺忪的官员打着呵欠走了出来,他提着灯笼在河边俯下身。


  “请出示护照。”


  那个水手递上他的正式证件。亚瑟在衣服下面憋得难受极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你是挑着夜晚的好时间回船啊!”那位海关官员不满地说。“我看是出去狂欢了一阵吧。你的船上装着什么?”


  “旧衣服。买的便宜货。”他拿起那件马甲给他看。那位官员放下灯笼,俯下身体,睁大眼睛看个究竟。


  “我看没事了。你可以过去了。”


  他抬起栅栏,小船缓慢地划进漆黑动荡的海水里。划了一段距离,亚瑟坐了起来,推开了衣服。


  “船就在那里。”那个水手默默地划了一程,然后小声说道。“靠近我,别说话。”


  他爬上那艘巨大的黑色货船侧舷。看到这位不谙水性的人这么笨手笨脚,水手心里不禁暗自骂了起来。尽管亚瑟天生敏捷,如果处在他这个位置,大多数人都会比他更加笨拙。


  平安地上了船后,他们小心翼翼,从黑乎乎的巨大缆索和机器之间爬了过去,然后到达一个舱口前。那个水手轻轻地掀起舱盖。


  “下去!”他小声说道。“我马上就回来。”


  底舱不仅潮湿阴暗,而且散发出一种恶臭,让人难以忍受。亚瑟起先本能地直往后退,生皮和脂油的恶臭呛得他透不过气来。这时他想起了“惩戒室”,然后走下了梯子,耸了耸肩膀。看来不管到了哪里,生活都是一样的,丑陋,腐朽,毒虫遍地,充满了可耻的秘密和阴暗的角落。生活还是生活,而他必须设法过得好一些。


  过了几分钟,那个水手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东西。因为光线很暗,所以亚瑟看不清是些什么。


  “现在把表和钱给我。快点!”


  亚瑟趁黑成功地留下了几枚硬币。


  “你必须给我弄点吃的,”他说,“我快饿死了。”


  “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就在这儿。”那个水手递给他一只水壶、一些饼干和一块咸肉。“现在记住,明天早晨海关官员前来检查时,你必须藏在这只空桶里,就在这里。在我们开到公海上之前,你给我像只老鼠一样静静地待在这里。到了可以出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要是让船长看到了,那你就完蛋了——就这些!把喝的放好了吗?晚安!”


  舱盖合上了,亚瑟把宝贵的“喝的”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爬上一个油桶吃着肉和饼干。完了他缩成一团,睡在肮脏的地板上,生平他这是第一次不作祈祷而睡觉。黑暗之中,老鼠在他周围跑来跑去。但是老鼠持续发出的噪音、货船的颠簸和令人作呕的油臭,以及明天可能晕船的担心,全都没有让他睡不着觉。他毫不在乎这一切,就像他毫不在乎那些名誉扫地的破碎偶像。只是在昨天,它们还是他崇拜的神灵。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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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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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年以后……


  1846年7月的一个晚上,几位熟人聚在佛罗伦萨的法布里齐教授家里,讨论今后开展*治工作的计划。


  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属于玛志尼*,要是不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和一个联合的意大利,他们是不会感到满意的。其余的人当中有君主立宪*人,也有程度各异的自由主义分子。可是在有一点上,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不满托斯卡纳公国的报刊审查制度。于是这位知名的教授召集了这次会议,希望至少是在这个问题上,各个*派的代表能够不吵不闹,讨论上一个小时。


  自从庇护斯九世在即位之时颁布了那道著名的大赦令,释放教皇领地之内的*治犯以来,时间才过去了两个星期,但是由此引发的自由主义热潮已经席卷了整个意大利。在托斯卡纳公国,甚至连*府都显得已经受到了这一惊人事件的影响。在法布里齐和几位佛罗伦萨的名流看来,这是大胆改革新闻出版法的一个契机。


  “当然了,”在这个话题首先由他提出以后,戏剧家莱嘉曾经这么说道,“除非我们能够修改新闻出版法,否则就不可能创办报纸。我们连创刊号都应该出。但是我们也许能通过报刊审查制度出版一些小册子。我们越是尽早动手,就越是可能修改这条法律。”


  他正在法布里齐的书房里解释他那一番理论,他认为自由派的作家目前应该采取这条路线。


  “毫无疑问。”有人插嘴说道,这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律师,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在某个方面,我们必须利用目前这样的机会了。我们可以借此推进切实的改革,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有利的机会了。但是我对出版小册子有什么用表示怀疑。它们只会激怒*府,使得*府感到害怕,却不会把*府拉到我们这一边来,而这一点才是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如果当局一旦开始认为我们是危险人物,尽搞些煽动活动,那么我们就没有机会得到当局的帮助了。”


  “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请愿。”


  “是向大公请愿吗?”


  “对,要求放宽新闻出版自由的尺度。”


  靠窗坐着一个目光敏锐、肤色黝黑的人,他转过头笑出声来。


  “你去请愿会大有收获的!”他说。“我还以为伦齐一案的结果足以促使大家醒悟过来,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我亲爱的先生,我们没有成功地阻止引渡伦齐,我和你一样感到忧心如焚。但是说实在的——我并不希望伤害任何人的感情,但我还是认为我们这件事之所以失败,原因就是我们当中有些人没有耐心,言行过激。我当然不想——”


  “每个皮埃蒙特人都会这样,”那个肤色黝黑的人厉声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并不知道有谁言行过激,没有耐心。我们呈交的一连串请愿书语气温和,除非你能从中挑出毛病来。在托斯卡纳和皮埃蒙特,这也许算是过激的言行,但是在那不勒斯,我们却并不把它当作是特别过激的言行。”


  “所幸的是,”那位皮埃蒙特人直言不讳地说道,“那不勒斯的过激言行只限于那不勒斯。”


  “行了,行了,先生们,到此为止!”教授插言说道。“那不勒斯的风俗习惯有其独到的长处,皮埃蒙特人的风俗习惯也一样。但是现在我们是在托斯卡纳,托斯卡纳的风俗习惯是抓紧处理眼前的事情。格拉西尼投票赞成请愿,加利则反对请愿。里卡尔多医生,你有什么看法?”


  “我看请愿没有什么坏处,如果格拉西尼起草好了一份,我会满心欢喜地签上我的名字。但是我认为不做其他的事情,光是请愿没有多大的作为。为什么我们不能既去请愿又去出版小册子呢?”


  “原因很简单,那些小册子会使*府无法接受请愿。”格拉西尼说道。


  “反正*府不会作出让步。”那位那不勒斯人起身走到桌旁。“先生们,你们采取的方法是不对的。迎合*府不会有什么好处。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唤起人民。”


  “说比做容易啊。可是你打算从何下手?”


  “没想过去问加利吧?他当然先把审查官的脑袋敲碎。”


  “不会的,我肯定不会那么做,”加利断然说道,“你总是认为如果一个人是从南方来的,那么他一定只相信冰冷的铁棍,而不相信说理。”


  “那好,你有什么提议呢?嘘!注意了,先生们!加利有个提议要说出来。”


  所有的人都已分成两人一伙三人一堆,一直都在分头进行讨论。这时他们围到了桌边,想要听个究竟。加利举起双手劝慰大家。


  “不,先生们,这不算是一个提议。只是一个建议。大家对新教皇的即位雀跃不已,在我看来实际上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他已制订了一个新的方针,并且颁布了大赦,我们只须——我们大家,整个意大利——投入他的怀抱,他就会把我们带到乐土。现在我也和大家一样,对教皇的举动表示钦佩。大赦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行动。”


  “我相信教皇陛下肯定会感到受宠若惊——”格拉西尼带着鄙夷的口吻说道。


  “行了,格拉西尼,让他把话说完!”里卡尔多也插了一句。“要是你们俩不像猫和狗一样见面就咬,那才是一件天大的怪事呢。接着往下说,加利!”


  “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一点,”那位那不勒斯人继续说道,“教皇陛下无疑是怀着最诚挚的本意,所以他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但是他将把他的改革成功地推进到什么地步,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就现在来说,当然一切都很平静。在一两个月内,意大利全境的反动分子将会偃旗息鼓。他们会等着大赦产生的这股狂热劲儿过去。但是他们不大可能在不战之下就让别人从他们手中夺过权力。我本人相信今年冬天过不了一半,耶稣会、格列高利派、圣信会的教士们和其他的跳梁小丑就会对我们兴师动众,他们会密谋策划,对不能收买的人他们则将置于死地。”


  “很有这个可能。”


  “那好啊。我们要么坐在这里束手待毙,谦和地送去请愿书,直到兰姆勃鲁契尼及其死*劝说大公成功,按照耶稣会的法规将我们治罪。也许还会派出奥地利的几名轻骑兵在街上巡逻,为我们维护治安呢。要么我们就采取先发制人的措施,利用他们片刻的窘状抢先出击。”


  “首先告诉我们你提议怎么出击?”


  “我建议我们着手组织反耶稣会的宣传和鼓动工作。”


  “事实上就是用小册子宣战吗?”


  “是的,揭露他们的阴谋诡计,揭露他们的秘密,号召人民团结一致同他们斗争。”


  “但是这里并没有我们要揭露的耶稣会教士。”


  “没有吗?等上三个月,你就会看见有多少了。那时就会太迟了。”


  “但是要想唤起市民反对耶稣会教士,我们就必须直言不讳。可是如果这样,你能躲过审查制度吗?”


  “我才不去躲呢,我偏要违反审查制度。”


  “那么你要匿名印刷小册子?好倒是好,但是事实上我们已经看到了许多秘密出版物的下场,我们知道——”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会公开印刷小册子,标明我们的住址。如果他们敢的话,就让他们起诉我们好了。”


  “这完全是个疯狂的方案,”格拉西尼大声叫道,“这简直就是把脑袋送进狮子的嘴里,纯粹是胡来。”


  “嗬,你用不着害怕!”加利厉声说道,“为了我们的小册子,我们不会请你去坐牢的。”


  “住嘴,加利!”里卡尔多说道。“这不是一个害怕的问题。如果坐牢管用的话,我们都会像你一样准备去坐牢。但是不为了什么事而去冒险,那是幼稚之举。让我来说,我建议修正这项提议。”


  “那好,怎么说?”


  “我认为我们也许可以想出办法来,一方面谨慎地和耶稣会教士展开斗争,另一方面又不与审查制度发生冲突。”


  “我看不出你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认为可以采用拐弯抹角的形式,掩盖我们必须表达的意思——”


  “那样就审查不出来吗?然后你就指望每一个贫穷的手工艺者和出卖苦力的人靠着无知和愚昧来探寻其中的意思!这听起来一点也行不通。”


  “马尔蒂尼,你的看法呢?”教授转身问坐在旁边的那个人。此人膀大腰圆,留着一把棕色的大胡子。


  “我看在我掌握了更多的情况之前,我将保留我的意见。这个问题需要不断探索,要视结果而定。”


  “萨科尼,你呢?”


  “我倒想听听波拉夫人有些什么话要说。她的建议总是十分宝贵的。”


  大家都转向屋里唯一的女性。她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托着下巴,默默地听着别人的讨论。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深沉而又严肃,但是当她抬起眼睛时,里面显然流露出颇觉有趣的神情。


  “恐怕我不赞同大家的意见。”她说。


  “你总是这样,最糟糕的是你总是对的。”里卡尔多插了一句。


  “我认为我们的确应该和耶稣会教士展开斗争,如果我们使用这一种武器不行,那么我们就必须使用另一种武器。但是光是对着干则是一件软弱无力的武器,躲避审查又是一件麻烦的武器。至于请愿,那是小孩子的玩具。”


  “夫人,”格拉西尼表情严肃,插嘴说道,“我希望你不是建议采取诸如——诸如暗杀这样的措施吧?”


  马尔蒂尼扯了扯他的大胡子,加利竟然笑出声来。甚至连那位青年女人都忍俊不禁,微微一笑。


  “相信我,”她说,“如果我那么歹毒,竟然想出了这种事情,那么我也不会那么幼稚,竟然侃侃而谈。但是我知道最厉害的武器是冷嘲热讽。如果你们能把耶稣会教士描绘成滑稽可笑的人物,引发人们嘲笑他们,嘲笑他们的主张,那么你们不用流血就已征服了他们。”


  “就此而言,我相信你是对的,”法布里齐说道,“但是我看不出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做到这一点呢?”马尔蒂尼问道,“一篇讽刺文章比一篇严肃的文章更有机会通过审查。而且如果必须遮遮掩掩,那么比起一篇科学论文或者一篇经济论文来,普通读者也就更有可能从一个看似荒唐的笑话中找出双关的意义。”


  “夫人,你是建议我们应该发行讽刺性的小册子,或者试办一份滑稽小报吗?我敢肯定审查官们永远都不会批准出版一份滑稽小报的。”


  “我并不是说一定要出版小册子或者滑稽小报。我相信可以印发一系列讽刺性的小传单,以诗歌或者散文的形式,廉价地卖出去,或者在街上免费散发。这会很有用的。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一位聪明的画家,能够领悟这种文章的精神,那么我们就可以加上插图。”


  “如果能够做成这件事,这倒是一个绝妙的主意。但是如果真要去做这件事,那么就必须做好。我们应该找到一位一流的讽刺作家。我们上哪儿才能找到这样的人呢?”


  “瞧瞧,”莱嘉说道,“我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是严肃作家,尽管我尊重在座的各位,但是要我来说,一哄而上强装幽默,恐怕就像大象想要跳塔伦泰拉舞一样。”


  “我从来没有建议我们都应抢着去做我们并不合适的工作。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努力去寻找一个真正具有这种才能的讽刺作家,在意大利的某个地方,我们肯定能够找到这样的人。我们可以给他提供必要的资金。当然我们应该了解这个人的情况,确保他将会按照我们能够取得一致的方针工作。”


  “但是我们上哪儿去找呢?真正具有才能的讽刺作家是屈指可数的,可是这样的人又找不到。裘斯梯是不会接受的,他忙得不可开交。伦巴第倒有一两位好人,但是他们只用米兰方言写作——”


  “此外,”格拉西尼说道,“我们可以采用比这更好的方法影响托斯卡纳人。如果我们把公民自由和宗教自由这样的严肃问题当成小事一桩,我敢肯定别人至少会觉得我们缺乏*治策略才干。佛罗伦萨不像伦敦一样是片蛮荒之地,仅仅知道办工厂赚大钱,也不像巴黎一样是个醉生梦死的场所。它是一个具有光荣历史的城市——”


  “雅典也一样,”她一脸微笑,插嘴说道,“但是它‘因为臃肿而显得相当笨拙,需要一只牛虻把它叮醒’——”


  里卡尔多一拍桌子。“嗨,我们竟然没有想到牛虻!就是他了!”


  “他是谁啊?”


  “牛虻——费利斯·里瓦雷兹。你不记得他了吗?就是穆拉托里队伍中的那一个人,三年前从亚平宁山区下来。”


  “噢,你是认识那帮人的,对吗?我记得他们去巴黎的时候,你是和他们一道走的。”


  “是的。我去了里窝那,是送里瓦雷兹去马赛。他不愿留在托斯卡纳,他说起义失败以后,除了放声大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所以他最好还是去巴黎。他无疑赞同格拉西尼的意见,认为在托斯卡纳这个地方是笑不出来的。可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我们出面请他,他会回来的,因为现在又有机会为意大利做点什么了。”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里瓦雷兹。我想他是巴西人吧。反正我知道他在那里住过。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他算是一个非常机智的人。天晓得我们在里窝那的那个星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看着可怜的兰姆勃鲁契尼就够让人伤心了。但是每当里瓦雷兹在屋里时,没有人能够忍住不笑。他张口就是笑话,就像是一团经久不熄的火。他脸上还有一处难看的刀伤。我记得是我替他缝合了伤口。他是个奇怪的人,但是我相信就是因为有了他,有他胡说八道,有些可怜的小伙子才没有完全垮下来。”


  “就是那个署名‘牛虻’,并在法语报纸上撰写*论性讽刺短文的人吗?”


  “是的。他写的大多是短小精悍、内容滑稽的小品文。亚平宁山区的私贩子叫他‘牛虻’,因为他那张嘴太厉害了。随后他就把这个绰号当作他的笔名。”


  “我对这位先生有点了解。”格拉西尼插嘴说道。他说起话来一字一板的,神情煞是庄重。“我不能说我所听到的都是赞扬他的话。他无疑具有某种哗众取宠的小聪明,尽管我认为他的能力是被过分夸大了。可能他并不缺乏身体力行的勇气,但是他在巴黎和维也纳的声誉,我相信,远非是白璧无瑕的。他像是一个经历过——呃——许多奇遇的人,而且身世不明。据说杜普雷兹探险队本着慈善之心,在南美洲热带某个地方收留了他,当时他就像是一个野人,简直没个人样。至于他是怎么沦落到了那种地步,我相信他从没作过圆满的解释。说到亚平宁山区的起义,参与那次不幸失败的起义什么人都有,我想这一点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们知道在波洛尼亚被处死的人是地道的罪犯。那些逃脱的人当中,大多数人的品格根本就不值得一提。毫无疑问,参加起义的人当中有些是具备高尚品格的人——”


  “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在座几位的好友呢!”里卡尔多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带着怒意。“置身事外,横挑鼻子竖挑眼倒是挺好的,格拉西尼。但是这些‘地道的罪犯’是为了他们的信仰而死的,他们所做的事情比你我所做的事情要多。”


  “下一次要是有人给你讲起巴黎这种平庸的风言风语,”加利补充说道,“你可以告诉他们,就我所知,他们有关杜普雷兹探险队的说法全是错的。我认识杜普雷兹的助手马尔泰尔本人,我从他那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他们的确发现里瓦雷兹流落到了那里。他在争取阿根廷共和国独立的战斗中被俘,并且逃了出去。他扮作各种各样的人,在那个国家四处流浪,试图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说什么本着慈善之心收留了他,这种道听途说纯粹是杜撰。他们的翻译生了病,只得被送了回去。那些法国人全都不会说当地的语言,所以请他担任翻译。他和他们一起待了三年,考查了亚马逊河的支流。马尔泰尔告诉我,他相信他们如果没有里瓦雷兹,他们就不可能完成那次探险。”


  “不管他是什么人,”法布里齐说道,“他一定具有过人的本领,否则他就不会受到像马尔泰尔和杜普雷兹这两位老练的探险家瞩目,而且看来他确实受到了他们的瞩目。夫人,你有什么看法?”


  “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们经过托斯卡纳逃走时,我还在英国。但是我倒认为,如果跟他在蛮荒的国度探险三年的同伴和跟他一道起义的同志对他评价很高,这就算是一价很有分量的推荐书,足以抵消许多街上的那种流言蜚语。”


  “至于他的同志对他的看法,那是没有什么好说的。”里卡尔多说道,“从穆拉托里和赞贝卡里到最粗鲁的山民,他们无不对他以诚相见。此外,他和奥尔西尼私交很深。另一方面,有关他在巴黎的情况,确实不断传出不是太好的无稽之谈。但是一个人要是不想树敌太多,那么他就不该成为一个*治讽刺家。”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莱嘉插嘴说道,“但是那些人经过这里逃走时,我好像记得见过他一次。他是不是驼背,或者腰部弯曲什么的?”


  教授已经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正在翻着一堆材料。“我看我这里放着警察通缉他的告示,”他说。“你们肯定记得在他们逃到山里藏了起来以后,到处都张贴着他们的画像,而且那个红衣主教——那个混蛋叫什么名字来着?——斯宾诺拉,他还悬赏他们的脑袋呢。


  “顺便说一下,关于里瓦雷兹和那张告示,这里还有一个神奇的故事。他穿上当兵的旧军装到处游荡,装扮成在执行任务时受伤的骑兵,试图寻找他的同伴。他竟让斯宾诺拉的搜查队准许他搭乘便车,并在一辆马车上坐了一天。他对他们讲了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说他怎么被叛乱分子俘虏,又是怎样被拖进了山中的匪巢,并说自己受尽了折磨。他们把通缉告示拿给他看,于是他就编了一通瞎话,大谈他们称作‘牛虻’的魔鬼。到了晚上,等到他们都睡着了以后,他往他们的火药上浇了一桶水,然后他就溜之大吉,口袋里装满了给养和弹药——”


  “噢,就是这个,”法布里齐插进话来,“‘费利斯·里瓦雷兹,又名牛虻。年龄:大约三十岁。籍贯和出身:不详,可能系南美人。职业:记者。身材矮小。黑发。黑色胡须。皮肤黝黑。眼睛:蓝色。前额:既阔又圆。鼻子,嘴巴,下巴——’对了,这儿:‘特征:右脚跛;左臂弯曲;左手少了两指;脸上有最近被马刀砍伤的疤痕;口吃。’下面还有一句附言:‘精于枪法,捕时要加以注意。’”


  “搜查队掌握这么详尽的特征,他竟然还能骗过他们,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这当然是凭着一身无畏的勇气,他才化险为夷。如果他们对他产生一丝的怀疑,那他就没命了。但是每当他装出一副无话不说的天真模样时,什么难关他都能闯过。好了,先生们,你们认为这个提议怎么样?看来在座的几位都了解里瓦雷兹。我们是不是向他表示,我们很高兴请他到这里帮忙呢?”


  “在我看来,”法布里齐说道,“我们不妨跟他提提这件事情,看看他是否愿意考虑我们这个计划。”


  “噢,你尽管放心好了,只要是和耶稣会教士斗,他一定愿意参加。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反对教士的。事实上他在这一点上态度非常坚决。”


  “里卡尔多,那么我们就写信吧?”


  “那是自然的了。让我想想,现在他在什么地方呢?我想是在瑞士吧。他是哪儿也待不住的人,总是东奔西跑。但是至少小册子的问题——”


  他们随即展开了一场长久而又热烈的讨论。等到与会的人最终散去的时候,马尔蒂尼走到那位沉默寡言的青年妇女跟前。


  “我送你回家吧,琼玛。”


  “谢谢,我想和你谈件事。”


  “地址弄错了吗?”他轻声地问道。


  “并不怎么严重,但是我认为应该作点更正。这个星期有两封信被扣在邮局。信都不怎么重要,也许是事出意外吧。但是我们可不能冒险。如果警察一旦开始怀疑我们任何一个地址,那么赶紧就得更换。”


  “这事我们明天再谈。今晚我不想和你谈正事,你看上去有点累。”


  “我不累的。”


  “那么你又心情不好了。”


  “噢,不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


  (第二部·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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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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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蒂,女主人在家吗?”


  “在的,先生。她在穿衣。您请去客厅等吧,她一会儿就下楼。”


  凯蒂带着德文郡姑娘那种欢快友好的态度把客人迎了进来。她特别喜欢马尔蒂尼。他会说英语,当然说起话来像个外国人,但是仍然十分得体。在女主人疲倦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坐在那里扯着嗓门大谈*治,一直能折腾到清晨一点。有些客人则不然。此外他曾到过德文郡,帮助过女主人排忧解难。当时她的小孩死了,丈夫也在那里生命垂危。打那时起,凯蒂就把这位身材高大、笨手笨脚、沉默寡言的人差不多当作是这个家里的成员,就跟现在蜷伏在他膝上的那只懒洋洋的黑猫一样。帕希特则把马尔蒂尼当作是一件有用的家具。这位客人从来都不踩它的尾巴,也不把烟往它的眼里吹,而且也不和它过不去。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个绅士:让它躺在舒服的膝上打着呼噜,上桌吃饭的时候,从来不会忘记人类吃鱼的时候,猫在一旁观望会觉得没意思的。他们之间的友谊由来已久。当帕希特还是一只小猫时,有一次女主人病得厉害,没有心思想到它。还是马尔蒂尼照顾了它,把它塞在篮子里,从英国带了过来。从那以后,漫长的经历使它相信,这个像熊一样笨拙的人不是一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朋友。


  “你们俩看上去倒挺惬意,”琼玛走进屋子说道,“人家会以为你们这样安顿下来,是要消磨这个晚上呢。”


  马尔蒂尼小心翼翼地把猫从膝上抱了下来。“我来早了一点,”他说,“希望我们在动身之前,你能让我喝点茶。那边的人可能多得要命,格拉西尼不会给我们准备像样的晚餐——身居豪华府第的人们从来都不会的。”


  “来吧!”她笑着说道,“你说起话来就像加利一样刻薄!可怜的格拉西尼,就是不算他的妻子不善持家,他也是罪孽深重啊。茶一会儿就好。凯蒂还特意为你做了一些德文郡的小饼。”


  “凯蒂是个好人,帕希特,对吗?噢,你还是穿上了这件漂亮的裙子。我担心你会忘了。”


  “我答应过要穿的,尽管今晚这么热,穿上不大舒服。”


  “到了菲耶索尔,天气会凉下来的。没有什么比白羊绒衫这样适合你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些鲜花,你可以戴上。”


  “噢,多么可爱的玫瑰啊。太让我喜欢了!最好还是把它们放进水里。我讨厌戴花。”


  “这是你迷信,想入非非。”


  “不,不是。只是我认为整个晚上,陪伴我这么一个沉闷的人,它们会觉得乏味的。”


  “恐怕我们今晚都会觉得乏味的。这次晚会一定乏味得让人受不了。”


  “为什么?”


  “部分原因是格拉西尼碰到的东西就会变得像他那样乏味。”


  “别这样说话不饶人。我们是到他家去做客,这样说他就有欠公平了。”


  “你总是对的,夫人。那好,之所以乏味是因为有趣的人有一半不去。”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到别的地方去啦,生病啦,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会有两三位大使和一些德国学者,照例还有一群难以名状的游客和俄国王子及文学俱乐部的人士,还有几位法国军官。我谁也不认识——当然了,除了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以外。他会是今晚众人瞩目的中心。”


  “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是里瓦雷兹吗?在我看来,格拉西尼对他可是很不赞成。”


  “那是。但是一旦那个人到了这里,人们肯定会谈起他来。所以格拉西尼当然想让他的家成为那头新来的狮子露面的第一个场所。你放心好了,里瓦雷兹肯定还没有听到格拉西尼不赞成的话。他也许已经猜到了,他可是一个精明的人。”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经到了。”


  “他是昨天才到的。茶来了。别,别起来了。让我去拿茶壶吧。”


  在这间小书房里,他总是那样快乐。琼玛的友谊,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他流露出来的魅力,她那直率而又纯朴的同志之情,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并不壮丽的一生中最壮丽的东西。


  每当他感到异乎平常的郁闷时,他就会在工作之余来到这里,坐在她的身边。通常他是一句话也不说,望着她低头做着针线活或者斟茶。她从来都不问他遇上了什么麻烦,也不用言语表示她的同情。但是在他离去时,他总是觉得更加坚强,更加平静,就像他常对自己说的那样,觉得他能“十分体面地熬过另外两个星期”。她并不知道她具备一种体恤他人的罕见才能。两年以前,他那帮好友在卡拉布里亚被人出卖了,并像屠杀野狼一样被枪杀了。也许就是她那种坚定的信念才把他从绝望之中挽救出来。


  在星期天的早晨,有时他会进来“谈谈正事”。这个说法代表了与玛志尼*的实际工作有关的一切事情,他们都是积极忠诚的*员。那时她就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敏锐,冷静,思维缜密,一丝不苟,完全是置之度外。那些仅仅看到她从事*治工作的人把她看成是一位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革命*人,可靠、勇敢,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一位难得的*员。“她天生就是一位革命*人,顶得上我们十几个人。别的她什么也不是。”加利曾经这么评价她。马尔蒂尼所认识的“琼玛夫人”,别人是很难理解的。


  “呃,你们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是什么模样?”她在打开食品柜时回过头来问道。“你瞧,塞萨雷,这是给你的麦芽糖和蜜饯当归。我只是顺便说一句,我就纳闷为什么干革命的男人都那么喜欢吃糖。”


  “其他的男人也喜欢吃糖,只是他们觉得承认这一点有失尊严。那位新来的讽刺作家吗?噢,他是那种会让寻常的女人着迷的人,你不会喜欢他的。他这个人尤其擅长讲出刻薄的话来,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满世界游荡,后面还紧跟着一位跳芭蕾舞的漂亮姑娘。”


  “真有一位跳芭蕾舞姑娘吗?你不是因为生气,也想模仿刻薄的话吧?”


  “我的天啊!不。确实有个跳芭蕾舞的姑娘。有人喜欢泼辣大方的美女,对于他们来说,她长得确实相当出众。可我却不喜欢。她是个匈牙利吉卜赛人,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一个人吧。里卡尔多是这么说的。来自加利西亚的某个外省剧院。他显得非常坦然,总是把她介绍给别人,好像是他的一个未出嫁的小姑。”


  “嗨,如果是他们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么这样才叫公平

(未完待续,敬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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