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过去科迪莉亚经常问我。
没有。我总是说。
我会把“没有”这个词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仿佛我什么也不是,仿佛根本不存在。
——摘自《猫眼》Chaptr3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如鱼得水,俨然主人,善于掌控一切想要的东西;有的人跌跌撞撞,努力磨合,也能求得一种相应的平衡;但还有一种人,终其一生,心灵都在游荡,一直与世界疏离,仿佛只是过客。
伊莱恩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就像外星球来的孩子,怀着好奇和渴望,懵懵懂懂地去经历友情、爱情和亲情,看似全身投入,有时甚至不啻于飞蛾扑火,但她的灵魂却时时从中抽离,犹疑地审视着这一切,独自承受着无边的虚无。
这是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小说《猫眼》中讲述的故事,主人公伊莱恩的原型就是作者本人,故事情节也取材于她的亲身经历。
《猫眼》封面一、渴望友情,最好朋友却带来半生阴影
因为伊莱恩从小跟随父母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哥哥是唯一的玩伴,所以她特别渴望同龄女孩的友谊。科迪莉亚自带优越感,有掌控欲,喜欢故弄玄虚,这种有点圆滑世故、有点危险气息、令人捉摸不透的特质,对伊莱恩有种说不清的吸引力,使她把科迪莉亚当做最好的朋友,努力讨好,逆来顺受,害怕失去。
但科迪莉亚总是联合其他女孩,对伊莱恩不断地嘲讽、打击、孤立、限制、逼迫……使得伊莱恩渐渐变得极度压抑,以至于常常自残,甚至萌生了死亡的念头。其间发生了两件事情,几乎把她逼到极限:
一是科迪莉亚和另外两个女孩借游戏之机,把伊莱恩抬进漆黑的土洞里,还盖上木板、埋上泥土,很久之后才把她放出来,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伊莱恩第一次体验到了被背叛的悲哀,和深深的恐惧。二是科迪莉亚蛮横地将伊莱恩的帽子扔进冰雪覆盖的溪谷中,并逼迫她去捡回来,伊莱恩战战兢兢地在冰面上行走,一下子掉进齐腰深的冰水里,在寒冷、悲愤和绝望中几乎丢掉性命。而女孩们却早已撇下她一哄而散。满心期待的友情,真相却如此不堪。伤害到了极点,坠落到了谷底,反而意外触发了内心的力量——伊莱恩突然之间省悟过来,自己可以不跟科迪莉亚她们做朋友,“我不欠她们什么,我自由了”。
但实际上伊莱恩只是获得了暂时的解脱,这份解脱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逃避。九岁时遭遇的欺凌始终是一团浓重的阴影,此后一直深藏在她心灵深处,在未来的生命中时时冒出来侵扰,令她痛苦不堪。
不同版本的《猫眼》二、陷身爱情,千疮百孔之后方幸遇良人
进入青年时代,伊莱恩依然单纯、敏感而不谙世情。曾经虚假灰暗的友情致使她缺乏存在感,但凡别人稍稍示好,她就轻易被打动,愿意不顾一切地付出,属于比较典型的低自尊人格。
她遇见了比自己大15岁的人体素描老师,那个男人笼罩在“战乱逃亡者”的悲情中和艺术家的光环中,让伊莱恩莫名地动心,甚至产生一种“拯救他、保护他”的悲悯之心。虽然老渣男要的只是她的身体,而且还厚颜无耻地占有着另一个年轻女学生,伊莱恩却像被洗脑了一样,仍然死心塌地跟他在一起,“我爱上了他的需求,一想到他需要我,我就觉得浑身酥软”。但她并不快乐,每天都浑浑噩噩地度过。
直到有一天,伊莱恩酒后失控、痛哭一场,“我觉得自己很傻”,然后又一头扎进了艺术青年乔恩的怀抱。两人奉子成婚,但两人都是没有长大的孩子,于是开始吵架,矛盾不断升级,“界限被不断跨越,从表演一步步向谋杀跃进”,结果只能以决裂收场。多年以后忆起这段感情,伊莱恩感慨道:“我们曾经互相残杀,也拯救了彼此。”
所幸的是,伊莱恩后来遇到了本。本温暖可靠,处处呵护她,给了她一份平淡踏实的俗世生活,让她常常感受到朴实简单的快乐,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也正是在这种安宁的生活中,伊莱恩将绘画的兴趣坚持下来,逐渐成为世人眼中“成功”的画家,内心深处受伤的小孩也慢慢地得到疗愈。
风物名录小册子三、疏于亲情,真正懂得时一切已成追忆
伊莱恩的原生家庭其实足够令人羡慕。
爸爸博学、风趣又温和。他是一位动物学家,热爱自己的事业,对世界的发展变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他曾经带着妻子儿女长期过着游牧民族一样的生活,艰苦但快乐。其他家庭的爸爸都是晚上才出场,而且总是过于威严,但伊莱恩的爸爸在家庭中从不缺席,非常地难能可贵。
妈妈是个“非主流”家庭主妇,她安于夫唱妇随的生活,用心打理着丈夫和儿女的一切。但她并不像别的妈妈那样待在家里,她很“活跃”,会去溜冰场滑冰,会去溪谷边散步。她不喜欢繁文缛节,也不追逐时尚,一生都很随性散淡。
比起宗教,爸爸妈妈更崇尚科学。但他们并不喜欢给孩子们洗脑,当伊莱恩想跟随朋友一家去教堂时,他们虽然有些担忧,却仍然尊重她的意见,只是提醒她“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随便信以为真”。他们不会想到,因为不信教,他们一家被当做异类,大人们背后嘲讽他们,还纵容孩子们欺凌他们的女儿。
哥哥史蒂芬是一个天才,他从小喜欢研究各种事物,长大后投入到对宇宙科学的探索中,不修边幅,心无旁骛,到了痴迷的地步,年纪轻轻就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他是伊莱恩最亲近的伙伴和崇拜的对象。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哥哥正值盛年却意外遭遇劫机事件,坠机而亡。他真的就像一个天外来客,在地球上走了一遭,又匆匆回到不可知的神秘时空中。
这样的家庭环境应该是宽松和谐的,但伊莱恩却从未向亲人倾诉和求助过。她被那帮女孩欺负,妈妈曾经有所察觉,小心翼翼试探着去安慰她,鼓励她“学会捍卫自己”、“要有主心骨”,伊莱恩却拒绝了妈妈的好意。伊莱恩也想过向哥哥求助,但是她又觉得这些只是女生之间的小事情,哥哥帮不上忙,而且还怕哥哥笑话自己“大惊小怪”,便放弃了。
只能说,极度敏感自尊的性格,使伊莱恩即便与亲人之间也保持着远远的距离,在精神世界里,她一直是孤独的、自我封闭的。
有一段描写准确地描述了她的感受。那是他们一家在野外露营的时候,夜里她到外面上厕所,“透过窗户,我看到爸爸妈妈坐在煤油灯旁,像从远处看一幅装了黑框的画。但是爸爸妈妈并不知道我在看他们,我的内心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或是他们不存在”。
再次回到故乡时,哥哥和父母早已相继去世,伊莱恩自己也人到中年。回想起与他们共处的时光,唯有满心悲怆。
作者幼时与妈妈、哥哥在一起写在最后:
虽然,《猫眼》是伊莱恩人生中友情、爱情和亲情的全记录,但主线还是女孩间的友情。那一段黑暗冰冷的友情就像有毒的颠茄浆果,给予生命久远的、近乎致命的伤害。
“只要狠心反击一次,就能挣脱虚假的友谊”。书封上的这句话的确很有力量。但其实细读伊莱恩的心路历程就会发现,她自始至终并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反击”。她只是在被伤到极点的时候,让自己清醒面对了这件事的本身,看透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也看透了科迪莉亚们的把戏,所以从此能够无视她们的种种非难、渐渐摆脱了她们的控制。
这种直面和醒悟,可以看作是伊莱恩的自我心理防御机制,它让她从死亡的边缘和沉重的抑郁中暂时脱身。但真正的完全的解脱,却是在伊莱恩50岁回故乡举办画展的时候。
故地重游,她经历了漫长而令人抓狂的情绪纠缠和心理调适,在琐碎繁杂的记忆中反思过往,宣泄出累积隐藏了多年的恐惧、愤怒、仇恨和屈辱,也以一种比较成熟的人格来重新看待曾经的人与事。
借助画展,她向那些抚慰过自己的人表达感谢,也对伤害过自己的人予以谅解,最重要的是,她把困在黑暗中的九岁的自己拯救了出来。
也许,我们就是另一个伊莱恩。笨拙而孤勇地游走在这个世界,经历过很多难以言说的苦难,但终有一天会长大。祈愿每个人都拥有更多的爱和快乐,即便,只是路过。
《猫眼》封底